好玩明周刊副刊

【社區獵人】籐很簡單也不簡單

傳統手工籐藝曾經風行一時,如今製籐師傅大都轉行或離開,蘇文萬是士毛月區堅持半世紀的最後一個製籐師。

蘇文萬摸着後彎近45度的右拇指皮,說:已經磨平了!“去銀行蓋手印都蓋不到了。”他大笑,這是他五十餘年拉籐織籐的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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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像一般木製家具有機器及模具代勞,製作籐家具全靠手工,從拗大籐、釘骨架、綁接口到最細緻的各種花式籐紋編織,都需要籐匠靈活的手。一雙手10根手指,靈巧的拉着籐皮或“沙斯”上下左右交叉穿梭,一天不知重複好幾回。編着織着,手指皮層經年累月磨擦後,紋路也越來越模糊;而拇指在長年用力下,也漸漸深彎。這樣的手,是製籐師傅獨有的。

蘇文萬17歲開始學做籐家具,一路走到今天,從未停下手藝,屈指一算,今年已邁入第49個年頭。當年結伴到吉隆坡籐家具業打拚的年輕伙伴們,個個已經放下籐藝,轉行另謀他就。

他說,士毛月新村原有4間家庭籐家具廠,也在九十年代末至2000年初先後歇業;加影的老匠友走的走,轉行的轉行,連當年最興旺的八打靈再也、吉隆坡及蕉賴也只剩下一兩間。而他這個士毛月區碩果僅存的傳統製籐師傅,仍在忙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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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區獵人:傳統製籐師傅蘇文萬

蘇文萬是目前士毛月區僅存仍在執業的傳統製籐師傅。聽人這樣稱呼他,他急搖手:不是不是,我以前的同行朋友都還保有製籐手藝,只不過轉行而已。所以他堅稱自己不是唯一的,也不是最後的。

66歲的蘇文萬出生在士毛月新村,在9兄妹中排行老么。讀完初中後,他就跟着“到城裡找吃”的年輕生力大軍到吉隆坡籐家具廠當學徒。那時正是馬來西亞現代化發展萌芽的1973年。

當初學製籐不是為了興趣,而是那時代“學一門手藝才能找到吃”的慣例。但年少的蘇文萬非常好學,因為讚嘆製籐師傅的精巧手藝,推動他努力學習製籐過程的每一項技能。從開始的只會綁籐,到親手完成一張籐椅,他滿足極了,就這樣一做半世紀。

九十年代,籐業進入寒冬。蘇文萬在1995年轉行當勝家(Singer)代理員,間中仍接一些散單在家裡製籐。九十年代尾,籐家具的市場需求持續醞釀,蘇文萬的家庭散單也日漸增加,他便在士毛月後街租了一間木板店鋪,2000年Kedai Rotan Semenyih的牌匾掛了起來。

籐家具靠手工,耗時費力,很難大量生產。

   

士毛月大街

士毛月位於雪蘭莪州南端,距離吉隆坡約32公里。南北大道開通前,南下芙蓉、馬六甲或柔佛都必經士毛月大街,一整排的老店就依傍着1號聯邦公路。在蘇文萬的成長經驗中,士毛月是荒涼落後的。“以前只有兩條街,一條是大街,另一條就是這裡,因為在大街的後面,叫做後街(Lorong Belakang)。”兩條街商店林立,滿足士毛月人最基本的生活機能。

士毛月最早因為錫礦而開埠,錫礦業沒落後,這兩條街以外的地區,除了士毛月新村,全是鋪天蓋地的樹膠芭。新村裡的年輕人嚮往都會繁華,都湧向吉隆坡討生活。

蘇文萬20年的青壯歲月,是在吉隆坡度過的。39歲回到士毛月老家,重看士毛月,真有恍若隔世之感。他說,以前騎40分鐘摩多到吉隆坡工作,從1號公路走到南北大道,從樹膠芭走到幾十個花園包圍。

今天的士毛月,在大吉隆坡計劃的帶動下,ECO Hill、ECO Majestic等高級發展計劃入駐,花園密集到士毛月大路天天塞車。早就已經不是他印象中那個士毛月。

緊密紮實 坐得耐久安心

籐家具靠手工,耗時費力,很難大量生產。“每一張籐家具都不一樣,坐下去的感覺也不同,最重要的是坐得舒服、穩固。”這也是他數十年累積下的經驗結晶。

顧客來到店裡,會因為不同款式和價格而猶豫不決,他會請他先坐坐,讓感覺引領決策。“一張椅子好不好坐,靠的是手藝。”他示範手中編到一半的籐椅解釋,比如籐與籐的間距,寬或窄會影響坐下來的舒適度。“用手指量一量就知道了,有些距離可以放下兩根手指,比較省料省工,但坐起來就不舒服。”而他,堅持要一根手指的寬度。

編織的籐紋密度也一樣,只有緊密紮實,才能坐得耐久安心。他拿起一張六角籐紋“沙斯網”說,先從上至下織一遍,再從左至右織成十字面,之後由左上至右下、右上至左下的交叉編織,總共來回6次,最後再慢慢調整籐絲,直至六角形狀對等均勻,細緻美觀。“急不來的,要慢慢織。”

蘇文萬:籐椅最重要的是坐得舒服。

籐藝精巧細緻又美麗,考驗的是籐師傅的手藝。

綁籐是製籐技藝的基本功。

每天拉着籐皮上下左右重複編織,手指紋也被磨平。

步驟簡單 外行人難理解

籐原料的使用也很重要。馬來西亞具商業價值的20種野籐中,馬腦籐(Manau)、瑟曼布籐(Semambu)、杜籐(Dok)及斯加籐(Sega)等最常使用在家具製作上。他解釋,馬腦籐最堅固,適合做骨架,斯加和紅籐只適合製作輕型家具。“價錢當然也就很不一樣。”

籐藝是高深的學問,雖然只有簡單的三步曲:釘骨架、綁籐和織籐,但每一個步驟都考驗籐匠的精準判斷和拿捏,比如骨架的彎度、燒籐的溫度及時間、織籐的空間距離等等,非外行人可以理解。

拗籐時需要精準拿捏火候及火燒的時間長短。

蘇文萬覺得非常簡單的織籐手藝,對一般人卻難如登天。

蘇文萬笑說:“其實真的很簡單。”他曾受邀開辦織籐工作坊,一張店裡最簡單的小矮凳,學員連最基本的十字編法都搞了大半天。也讓他意識到,對他而言再普通不過的技藝,原來並不普通。

而傳統手工籐藝的智慧,也不是任何精密科技得以取代的。

小而美有市場

當大規模生產不敵市場現實時,

蘇文萬小而美的經營方式,

為他的籐家具店開展出

另一種可持續的生存模式。

士毛月大街改成單行道後,車子順着路線直出大路,很容易就錯過通往後街的路口,更何況它的進口就在停車場裡。

蘇文萬的籐店就隱身在這條後街,既不顯眼,也不出名,當同排的茶餐室、修車廠、白鐵店……一間間因無人問津而拉下鐵閘時,這家士毛月唯一的籐店卻悠哉的、閒適的迎着客人,就像蘇文萬的人生態度。

蘇文萬的籐店來訪的客人不多,但每天總有幾個慕名而來的愛籐人,或購買或維修。用傳統手工編製的籐家具已經買少見少,籐藝的獨特性和稀缺性,加上手藝的細膩和精緻,總讓顧客一來再來,但蘇師傅單人獨舞,一雙手能應付的有限,他以閒適自在的心態,教會顧客放慢腳步。

“我從來不會拒絕顧客,只是我只有一雙手,只要顧客可以等,給我時間慢慢做,心情不急躁的做,我一定可以準時交貨。”他說,製作籐家具完全靠手工,拗骨架考驗身體用力,編織縱橫交錯的美麗籐紋考驗手藝、眼力、心思細膩和耐心,快和躁織不好籐,更可能典當健康,製籐這條路也走不長久,這是蘇文萬五十餘年堅持至今的精髓所在。

年輕時蘇文萬響往大城市的繁華,17歲起便到吉隆坡工作。(圖片來源:受訪者提供)

 

籐編工藝機器無法代勞

他自17歲加入製籐業,經歷過吉隆坡籐家具業風風火火的黃金歲月。他描繪當年的盛況:“七八十年代,家家戶戶都用籐家具,工廠的訂單沒有停過。”當年熱帶雨林的籐原料豐沛,成本低廉,但需要仰賴大量的勞力編製,到八十年代尾橡木家具興起,便宜的原料加上機械生產,很快就取代了籐家具。

籐家具的編織工藝,到今天仍然無法以機器代勞,也就難以大規模生產,吉隆坡籐家具廠也由當年“走幾步就一間”的盛況,變成今日只剩一兩間,籐藝師傅紛紛轉行。蘇文萬小店經營,彈性運作,多元搭配,反倒展現出規模量產以外的小而美生意智慧。

“我不求賺大錢,只過簡單生活。”這是他小生意的根本。“你想想,一間有規模的工廠,需要行政管理、技術人才,廠房租金,還有各種籐原料,資金相當龐大。”他解釋,籐家具款式多,用的籐原料都不同,工廠必須備齊所有原料,才能應付不同的訂單。很多工廠就是在不斷採購原料但銷售接續不上的資金周轉不靈下關閉。

傳統的籐椅歷久不衰,至今仍深受愛籐人歡迎。

“沙斯”是編籐的主要材料。

蘇文萬依據手上現有的原料製作家具,不受籐原料不足的限制。

多元技藝滿足顧客需求

他的小店沒有這種困擾。“我的租金便宜,所以我有條件壓低價錢,賣便宜一點。”而且,有什麼原料他就做什麼家具。尤其在籐原料短缺的這幾年,他根據店裡原有的籐料構思不同的籐家具,反而不為所困。

而更重要的是,年輕時的好學和興趣,讓他學會一身製籐技藝,“綁籐、釘骨架、拗籐、織籐都難不倒我。”他得以彈性的配合手上的籐料量身訂造各種籐藝作品。

這種多元的技藝,也滿足了顧客不同的需求。“每天都會有顧客搬來家裡誰誰誰留下的籐家具叫我修,我都能按照本來的設計還原。”發展商、酒店的特殊室內設計要求,一樣難不倒他。

“有時候逛街看到特別的設計,我腦袋構思一下,又變成我的籐家具。”還有不少網紅為了拍攝需要,也會請他幫忙製作。他甚至研發自己的原始點籐按摩工具,成為熱銷產品。

三十幾歲起信佛茹素後,蘇文萬對待生活及工作的態度,也漸漸轉向輕鬆自在。每日朝八晚六的來到店裡,不緩不慢的專心製籐,偶爾趕工時加一點夜班,週末到佛堂當義工,或跟孩子出去聚餐。

日子閒適,不強迫自己消耗體力大量接單,這種小而慢的經營哲學,讓他即使在疫情的困難時期也能運作順暢,如魚得水。

正是這種小小的、慢慢的方式,讓他的籐藝生涯走得長久。

 

蘇文萬研發的原始點籐按摩工具,成為熱銷產品。

蘇文萬研發的原始點籐按摩工具,成為熱銷產品。

蘇文萬的籐器店人潮不多,但每天都有幾名顧客上門。

秉三法則可持續發展模式

長久以來,大規模生產都被當成是經濟成長的聖經。在這套鐵律下,工廠只有大量增產,才能節省成本,賣得更多,賺得更多。而要節省成本,就必須提升效率,包括:標準化產製流程及減少人力成本,產品設計的多元創意美學從此消失,也導致勞工被剝削、傳統手藝消失及環境破壞等問題。

德裔英國經濟學家舒馬克早於六十年代便指出現代發展模式的困境,並於1973年提出“小即是美”(Small Is Beautiful)的可持續發展模式。他認為,所有的成長都只能到“某種程度”,經濟學必須“回到人類真正的大小比例”,因為人很渺小,所以小即是美。

他提出佛教經濟學概念,主張小規模、簡單及非暴力三法則,所有的經濟發展應採用適當科技、着重靈性成長,以及善用“可以在此時此地實踐”的地方知識,取代效率、業績、成長。

伴隨文創及懷舊風潮,蘇文萬也製作各種創新籐製品。

蘇文萬掌握製籐的所有技藝,再舊的籐家具送來,他都可以還原。

森林變化衝擊野籐供應

籐業興衰,與野生籐的供應唇齒相依,因為堅韌的野籐來自生物多樣性豐富的原始熱帶雨林;而籐資源如何,從我國森林變化就可看出端倪。

獨立之前,英殖民政府為發展橡膠業,大肆砍伐半島原始森林,轉種橡膠樹。獨立後,國家以多元化農業及木材業等推動經濟,馬來半島和婆羅洲雨林坐擁全球最豐富的籐資源,刺激了當時的籐業發展,七八十年代是籐業的鼎盛期。

八十年代起,橡膠業沒落,橡木堅硬、輕盈及色澤美麗的特性,使橡木家具產品一躍成為供應內需及出口的家具業翹楚,籐製家具的需求量驟減,至九十年代時,國內籐家具業低迷不振,許多中小型工廠相繼倒閉。

2000年起,隨着人口增加及城市化發展,森林再次讓路予種植業、房屋及商業發展計劃等。全國不到55%的森林覆蓋率中,超過一半在地方政府不當的森林政策下,轉換為生產林。

野籐的採集仰賴原住民,自八十年代起國家推動原住民現代化政策後,原住民逐漸放棄傳統採集生活方式,加上出口價高,籐原料的供應更是稀缺。

士毛月籐器店隱藏在冷清的士毛月後街,不易找到。

文 \ 高佩瑤    圖 \ 黃招勤、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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