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題副刊

導演王婉柔 千年一問 為台灣漫畫大師立傳

台灣已故漫畫家鄭問以武俠作品知名,其水墨漫畫不但在台灣闖出名堂,他更成為第一位打進日本市場的台灣漫畫家,作品《東周英雄傳》售出120萬冊,更獲得日本漫畫家協會的“優秀賞”,成為這個獎項首個非日籍得獎者。他成名得早,卻不甘重複自己,一次次創出新風格,獲得短暫成功,但隨即迎來一次次市場的挫敗。

他雖然深受打擊,卻沒有影響意志和鬥心,他的人生,就如一個悲劇英雄,在明知不可為的境況中,不斷向前。最近他的生平被拍成紀錄片《千年一問》,導演王婉柔從他身上得到不少啟發,尤其是他對創作的堅持。“或者他沒有跟時代對上,但這就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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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故鄭問是台灣知名漫畫家,在亞洲各地都有粉絲。

鄭問為《長坂坡》創作的畫作,混合了不同手法創作,畫面很有氣勢。

台灣漫畫家鄭問,風格詭異明麗,被漫畫界視為橫空出世的天才。2017年,年僅58歲的鄭問突然病逝,留下濃墨重彩世界,他對許多人影響深遠,最出名的,或許是周星馳電影《功夫》電影裏的“大手印招式”就出自鄭問作品《阿鼻劍》。

鄭問原名鄭進文,年輕時覺得懷才不遇,從“無語問蒼天”取得靈感改筆名作鄭問。他從小熱愛繪畫水墨人像,學雕塑出身,其後用業餘時間創作,開始在台灣《時報周刊》連載漫畫,早期的畫風多被認為有日本漫畫家的影子,其後他開始發表自己的獨立創作,慢慢自成一格,就算台灣的本地漫畫一直沒有得到多少重視,他也不斷尋求突破,最後結合水墨和現代繪畫技巧,創造出《東周英雄傳》,並且獲日本漫畫編輯青睞,在1989年闖進日本漫畫市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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壯志未酬

他在日本出版過多套作品,創造出不同的風格,但不能長期保持受歡迎程度,在2000年,鄭問到香港跟黃玉郎的玉皇朝出版合作,將布袋戲改編成漫畫《大霹靂》,連載了20期,卻很不習慣香港那種漫畫家只起草稿,卻由其他人繪畫上色的工業生產模式,一年多後請辭。隨後他在中國參與網絡遊戲製作,為《鐵血三國志》、《月影傳說》等擔任美術指導,但他對畫面的細節過於重視,與合作方出現分歧,最終遊戲因技術和資金問題難產,他在2011年重回台灣。

回到台灣後,他依然沒有停下創作的步伐,2013年小兒子自殺身亡,對他打擊沉重,但他依然開始新的創作計劃,更打算改編《清明上河圖》,可惜尚未完成就在2017年58歲時因心肌梗塞逝世。台灣社會那時開始重新發掘這位漫畫家,欣賞他異於常人的創造力和熱情,並準備為他在台北故宮博物館舉辦展覽,也是第一個在該場地開展的漫畫家。與此同時,與鄭問有關的紀錄片也在籌組拍攝,電影監製王師就在此時找上擅長拍人物紀錄片的王婉柔。

王婉柔以拍攝着名詩人洛夫、音效大師胡定一等作品打響知名度,對漫畫卻不太熟悉,坦言:“在拍這電影前,我沒聽過鄭問。”為了解他的人生,她做過深入的資料搜集,並用了一年訪問許多與鄭問合作過,來自不同地方的多個漫畫界、電影界和電子遊戲界人物,她解釋:“沒有一個人能夠完全知道鄭問生平的全貌,就算是太太和兒子那麼親近的人也同樣。只能用拼圖的方法了解他。”

很多受訪者傷心流淚

拍已離世的人物,最大難處是:怎麼能確定活着的人口中的就是真正的他?朋友說起鄭問時全是讚譽的口吻,如造神一樣。王婉柔解釋:“我們拍的時候,他才突然過世不久,大家還很懷念他。這幾十個受訪者,都是真心地稱讚他的成就,而他生前對親近的人真的非常好。我拍紀錄片超過10年,也是第一次遇到那麼多受訪者在鏡頭前哭。”

她表示,拍這些巨匠時“只是儘量補足他們生平一些比較不為人知的部分”,因此她選擇了一個較客觀的方式,陳述他這些年來做過的事、市場的反應、他自己的回應和轉變等,突出他對漫畫的熱愛,“他一生都始終如一,熱愛畫畫,對細節很講究,為了創作幾乎都不睡覺,真的是把自己奉獻給工作。”

另一方面,也有前輩批評她把鄭問塑造成失敗者,不隱藏受訪者批判他的部分,也不避去他一些作品的市場挫敗,希望她重拍重剪,但她最後決定保留。而最難拿捏的是,如何呈現他的人生創痛?例如小兒子的離世。最後她選擇了側寫,沒有着墨太多。“這對家人來說是很傷痛的事,我也要取得鄭太太的信任才能碰。”

為揣摩人物的動作,鄭問(紅箭頭)和徒弟(藍箭頭)會先做出動作拍照,再根據照片畫成漫畫。

外表溫和私下很暴烈

雖然沒有親身接觸過鄭問,但與其朋友的多次深入訪談後,王婉柔對他已很熟悉,認為他是個很複雜的人,“他的矛盾很多,三十多歲就拿下日本漫畫家協會的優秀賞,成名的壓力讓他一直想突破自己。他也是滿愛面子的,所以很難去承認失敗,面對挫折,只能一直不停往前走,其實他很勇敢,一直都在往前衝,什麼事情也願意嘗試。”

他對畫畫充滿熱情,無論多辛苦都不覺厭倦,但大眾卻未必都看到他作品的優秀之處,市場的失敗對他打擊很大,但他卻甚少表露,長年瘋狂地工作,情緒狀態似乎不太穩定,對畫畫的執着經常把自己掏空。王婉柔表示,鄭問漫畫中常出現遺世獨立的角色,或許是他自己的投射,“現實生活中,許多人對他的印象就是很溫和有禮,但私底下,他也是很暴烈、很激昂的,都表現在漫畫裏。”

成功總是緊隨着失敗

鄭問的人生總是一次次成功緊隨着一次次的失敗,這跟其性格有關。“因為他有某些堅持,才瞧不起那些所謂成功的模式,也因為這樣,他才能成為鄭問,才能跟別人不一樣,也因此要承擔不一樣的後果,但他每次都能積極面對,再創作新的東西。”

團隊邀請他的助手重現當年鄭問所用的多變技法,發現每格漫畫背後的工夫不少。“鄭問最強的就是,知道如何在一格漫畫裏表現最有張力的那瞬間。日本漫畫編輯也曾說,鄭問每格畫面都不是隨便抽出來,而是表達一段時間的狀態,他是表達時間感最厲害的漫畫家。”

太集中呈現最美最有力量的畫面,讓他忽略了角色的心理描寫、情節的鋪墊等,“他畫得很漂亮,為何有時讀者看了不感動?日本漫畫家用很多分鏡營造令人感動的點,但鄭問好像不是追求這個。”

鄭問的人生對王婉柔也有很多啟發,她坦言拍攝時情緒起伏頗大,剪接時也不時流淚。“他的故事太虐心了,努力多年的遊戲沒上線,回台後又碰上家中巨變,隨後不久突然離世,想要畫的作品一直沒有出來。”她可會覺得鄭問是悲劇英雄?“我覺得這就是他人生的部分。他的助手曾說,其實項目成功與否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曾相遇過。起初我覺得這句話有點太濫情,沒有剪進去,但再聽一次,卻聽到那種雲淡風輕的心境,我覺得很適合為鄭問後期的人生做總結。”

王婉柔在片中邀請鄭問的徒弟鍾孟舜演繹當年所用的技法,非常複雜。

技藝出色但懷才不遇

王婉柔感嘆,鄭問的人生經歷過很多挫敗和轉折,在香港的水土不服,也許是他放下漫畫轉投網絡遊戲創作的誘因。“他不太口出惡言,我覺得他活得非常壓抑,很多事情都藏在心裏。但他沒有畫完就離開了,也是一個表示。”

她解釋,當年日本經濟大蕭條,漫畫市場不佳,台灣的漫畫市場一直都沒發展起來,他唯有轉到香港跟黃玉郎合作,但那時已過了港漫的高峰期。在中國大陸做電子遊戲,他只是管理者的角色,不如從前那樣自由表達自己所想,因此經常為細節的執着而碰釘,最後項目還失敗告終。

比起同代的漫畫家,他擁有出色的技藝。“他的招牌就是水墨,運用水墨的能力連日本人都說他是東方世界第一人。但這風格也不是一開始就出來,而是他一直逼自己想出一些贏過別人的招數。”

但他永遠不滿足於一種成功模式,總是想不斷突破。水墨畫風在日本很成功,但他沒有繼續下去,反而轉向另一種實驗風格,“用垃圾袋、油漆、點火等製造不同的效果,很多人都會問,為何他不去做純藝術家。”用手畫漫畫多年後,他更自學電腦繪圖,創出另一種風格。“對他來說,人生目的可能就是不斷去創造。”

創作者一定要很窮

王婉柔投入紀錄片創作只是巧合,大學主修中文,後來去英國進修劇本寫作,回台灣後想找舞台劇或電影的工作,卻因為有文學底子,獲邀參與《他們在島嶼寫作》的策劃與製作,由此進入紀錄片世界。

參與過多套人物紀錄片的創作,她覺得每次都是一個對被拍者的承諾,“拍攝紀錄片是進入一個人的生命,不只是他自己,他的家人、朋友你都要認識,也要照顧他們的感受,取得他們的信任,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從事紀錄片創作,她笑言也難以維持生活,之前做獨立導演兼製片,只能靠接其他工作來維持,這次拍鄭問資金充足,能專心創作,算是比較幸運。作為創作者,或多或少也曾處於鄭問面對的困難中,縱然很努力做自己所相信的事,但回報卻常未如理想。“以前我會感覺失落,後來我也想開了,覺得不需要比較,每個人的人生都是自己選擇。我曾看過一篇鄭問的訪談,他說創作者一定要很窮,因為當生活舒服了,就不想要進步,我覺得滿有道理。”

雖然家人起初有點擔心,隨後也接受了她的選擇。“我沒辦法當老師或去銀行上班,已經走上了這條路,能自給自足、健康快樂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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