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玩明周刊副刊

【這裡那裡】搬云的人

黄丽群写小说从不把话说满,不管人物对白还是情节铺排,她在该说多少这件事情上的拿捏恰到好处,不会过于晦涩费解,但也不会过于易懂无味,巧妙地把一些什么隐藏起来,让小说有了意在言外的余裕,正是在这些余裕里,读者可以开展自己的想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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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读黄丽群的〈搬云记〉的时候我把它当作科幻小说来看,不大能够投入她拟造的未来时空。看第二次的时候我把“科幻小说”这个想法踢去火星,小说里的一切忽然直立纸上,感觉非常真实(不是写实),尽管匪夷所思,但我相信。虽然故事背景是在未来世界没错,其实它处理的还是“生而为人”或者“我之为我”这个永无解答的叩问吧。即使那些角色生在未来,他们的内心世界与我们没有太大差别,一样喜怒哀乐,一样自我中心,一样自私、寂寥、焦虑、悲伤、嫉妒、愤怒、天真、邪恶,依旧透过不同的生活方式申诉相同的提问,但黄丽群把故事的时空切换到近未来,又将这个时代流行的“释放负能量”这碗喝腻了的鸡汤具象化为一种不必亲自执行可以他人代劳的新行业,这就产生出一种陌生化的诗意与新意,漂亮地示范了她笃信的,“‘怎么说’比‘说什么’更接近叙述者的真心”。

〈搬云记〉里那个未来浮世已然没顶,形成大大小小的湖,有钱人都搬到高处,一百零一层高的放荒楼房(令人联想到台北101)则让蚁民占领。在那个时空里,人的各种负面情绪,悲伤、愤怒、嫉妒,都可以像恶性肿瘤一样,透过具备特殊技能的“代理人”搬运移除。各种负面能量当中,唯独“恐惧”法令规定禁止代理,因为恐惧攸关生存本能。这些代理人,近似我们这个时代的阴阳师或者萨满或者乩身或者神棍,不同的是,他们领有牌照,受到法律保护。负担得起花费常人近一年的薪水雇用代理人的非富则贵,脸上“那种与其说是安详和平不如说是真空无菌的表情”是财富的象征。与此同时,另有一种与代理人非法交易各种正能量的“行乐商”,他们的表情则是“一种日常的琳琅满目”……我一边读这篇小说一边思索,但生而为人不可能只要正能量不要负能量,两者是相辅相成的,也是人之为人关键所在,不知道黄丽群接下去会怎么写呢?我在《印刻》读到的〈搬云记〉只是节录,但已经足够让我对同名长篇小说充满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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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发表的这部分,对白松紧有致,思路转折到位,代理过程是对角色内在世界的具象化描述,既不可思议又真实无比。那个名叫“石子”的行乐商将家里的冰箱租给邻居“绸缎”保存兰花,绸缎缴付租金一枚硬币,一枚硬币虽然不多,石子有些不忍,最后还是收下,因为想到相对于代理人千里的收费是这枚硬币的数万倍,如果不收,“就辱没了这花,也辱没了生活在这楼里的一切”,我很喜欢这种看似无关紧要但可以丰富故事肌理的细节。黄丽群写小说从不把话说满,不管人物对白还是情节铺排,她在该说多少这件事情上的拿捏恰到好处,不会过于晦涩费解,但也不会过于易懂无味,巧妙地把一些什么隐藏起来,让小说有了意在言外的余裕,正是在这些余裕里,读者可以开展自己的想像力。

黄丽群写小说,也玩袖珍玩具,用的是同一双眼睛,俯瞰缩小了的人间事,一切既迷你又迷人。然而就像黄丽群在〈小叙事〉这篇文章尾末所写,要是袖珍玩具做到“壁内走电,灯能日夜开关,小炉子起星星之火”这种逼真程度,她会失去兴趣,因为太写实了,“墙面与家具间失去氤氲与叆叇”,这个看法也适用于她在小说的创作上,〈搬云记〉就是一个绝佳的例子。如果叙事太胶着于写实(不是真实),作者与读者的想像力都无以开展,这种小说不是黄丽群想要写的,因为一篇小说令人惊叹耽迷之处,就在于它有些什么需要读者自己完成,这些什么又会因为读者各自不一样的生活性质不一样的生命遭遇而呈现出不一样的样貌。如果小说是面镜子,镜子会倒影出什么东西,则因读者而异;即使是同一个读者,也可能会因为自身经历与心境的改变而在镜中看到不同倒影,这个部分不是作者意志搆得着的,然而恰恰就是这种无法主宰、这种不可预知、这种偶然,让一篇小说有了它神秘的灵魂与气息,我看黄丽群的小说,每每心里都有这种震颤。

(文/ 圖:野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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