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題副刊

香港碩果僅存籠的傳人 為鳥居嘔心60年

文:張綺霞(《信報》) 圖:吳楚勤、受訪者提供

靠一門手藝做一輩子,是許多老師傅的心願。在時代巨輪下,儘管不少傳統手藝已被機器取代,仍有少數能夠堅守本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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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樂財是香港碩果僅存的一位手作鳥籠師傅,從原材料開始,用簡單工具,製作出精巧多變的廣式鳥籠。九十年代生意開始走下坡,禽流感爆發後養鳥人數大減,他堅持下去,為愛,為責任,也為生活。“捱得辛苦也要做下去,什麼工作都接。”

81歲的陳樂財堅持每天開店,為客人修鳥籠同時授徒。年紀大了體能變差,但做起事來依然非常專注,下刀時手仍穩定,他希望把握時間保住前人心血,將技藝傳承:“我想做到精神狀態無法應付為止”。

曾經,廣式鳥籠是香港城市風景的重要元素,無論街頭抑或茶樓,都有人捧着鳥籠出行,掛起來聽歌賞鳥,享受悠閒時光。養鳥能彰顯身份和品味,雀鳥的品種和歌喉固然重要,一個美觀而精緻的鳥籠也不可少,催生製作鳥籠行業。

在五六十年代,養鳥這嗜好還未普及,普通師傅收入不高,旺角康樂街屬於唐樓後方的陋巷,不需付租金,只要搭棚就可以開店,因此鳥籠和賣鳥小販紛紛遷進,變成後來遠近知名的“雀仔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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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樂財的舅父名何煊泰,人稱何仔,是第一個在俗稱“雀仔街”的康樂街開業的做籠師傅。“雖然他沒正式學師,但那些鳥籠師傅全是他老友,他自學做籠,哪裏做得不對就請教他人,慢慢摸索出來。”1955年,13歲的陳樂財跟隨舅父入行,問其原因,他簡單總結:“我本身喜歡養鳥,又喜歡做手工。”

何仔交遊廣闊,經常有鳥友找他聊天,有次幾個鳥友聚會,其中有茶樓工會主席和港式鳥籠大師卓康,主席看到年輕的陳樂財埋頭苦幹,決定給他一個機會,提議由陳樂財製作一個高難度的畫眉籠,由於陳樂財經驗不足,請卓康指點,兩人就此結下師徒緣。

歷年來陳樂財(左)見證行業起跌,依然堅守本業。

做出個人風格

當時香港有不少做籠大師,當中以阿牛、阿蝦、卓康最有名。阿牛的“牛籠”結構獨特、雕工細緻,七十年代售價高逾5萬港元(下同),當時可以買下半個700呎單位;阿蝦的“蝦籠”輕巧、纖細而簡約,同樣大受歡迎;卓康在三人之中年紀最輕,除了工藝高超,更吸引人的是其設計富現代感,款式多樣。

卓康不輕易收徒弟,陳樂財自覺非常幸運。“那時候甚至不用留在師父店裡打工,只要每天到他店裏,他直接教我,對我很好。別人以為他是大師,高高在上,其實,一問他就肯教,沒收藏任何知識。”

陳樂財說,師父過人之處在他敢於創新。因此陳樂財提醒自己不要抄襲師父,應做出個人風格。“師父只教你竅門,讓你容易在這基礎上作變化。要做出心中構想的格局,全靠自己。”例如陳樂財的得意之作是為愛鳥藍喉歌鴝設計的一個波籠,不同於一般波籠整齊四正,它上寬下窄,籠身更多了一層,因為愛鳥喜歡跳躍,他為此增加一點空間,每一條籠枝的傾斜角度和彎度要一致,難度極高。

做之前陳樂財沒畫草圖,只是心中有大概構思,就直接動手,花了兩年才完成。可惜還未做好,愛鳥已登極樂。“我一直想找回同樣性格的鳥,希望有天能再次用它。籠要找到對的鳥,都是緣份。”

1960年代陳樂財與師傅卓康(圖右),陳樂財表示師傅待自己如同兒子,還曾與師傅一同到蓬瀛仙館旅遊(圖左)。

七十年代最興旺

針對鳥性做籠

現在有很多大量生產的鳥籠,陳樂財覺得跟手作竹籠始終是兩回事。“玩文鳥用竹籠比較好,每個籠專為鳥兒的性格而設計。”行內沒規定學多久才滿師,全看個人造化。“如果天資好,師父一教,馬上就懂得自己變化。此外還要有耐性,做什麼都要沉得住氣慢慢來,手工才會漂亮。”

學成後,陳樂財坦言難以靠此為生。“我沒名氣,人家不會找我。師父當時也收得很便宜。”他一度轉行,至七十年代,碰上養鳥文化最興旺時期,人們開始有閒錢消費,願意為愛鳥購買不同用途的鳥籠,有些室內用,有些出遊用,有些打鬥用,對工藝也有追求。竹籠在鳥兒長年跳躍或啄咬下,總有一定程度破損,要經常修理,對做籠和修補需求甚殷。

因此,陳樂財在1972年自立門戶,賺多了錢,可是要養家,他不敢亂花。即使經常為他人做籠修籠,自己甚少提鳥籠去茶樓賞玩。“那裏的消費對於一般師傅仍是很高。我辛苦做一個籠只有數十元,而且找我做籠的人不多,修補為主。”

香港僅餘手作鳥籠師傅陳樂財,一臉滿足舉起自己剛修補好的籠子。

做到老學到老 孩子無意繼承

生意一直興旺到九十年代,整個行業開始沒落。起初人們仍可提着鳥籠乘車到處去,後來因為禽流感,交通工具都不歡迎雀鳥。“玩鳥的多是退休人士,帶鳥出街都是為了到處去玩,慢慢興趣退減了。”

幾個老師傅堅持不轉行,就算沒生意都不想放棄本業,陳樂財也堅持“先撐着”。老師傅一個個去世,沒人入行,陳樂財成為香港碩果僅存的手作鳥籠師傅,他不禁慨嘆:“覺得有點可惜。”

選擇留下,除了有感情,也因為陳樂財熱愛鑽研工藝,覺得每天都有新東西可學。鳥籠如果做工好、保養得宜,壽命能長達100年以上。“我很樂意修理鳥籠,不想浪費以前師傅的心血,想保育他們的作品。從修理可看到他們的技藝,我要追上這師傅的功夫,就如偷師一樣,做到老學到老,學無止境。”

年高81的陳樂財每天仍堅持回店,從早上十點工作到下午五點多。“有時會覺得累,偶爾去覆診、覺得心情低落時,就休息一下。但在家裏很悶,在店裏則有很多老友找我聊天,我做了數十年,行內無人不識。”可惜孩子都沒興趣繼承父業。“他們都坐不穩,做鳥籠一定要有耐性,思考過才動手。”

陳樂財的徒弟郭達麟在維修鳥籠。

落刀要快而準

切勿拖泥帶水

近年不少年輕人特地向陳樂財拜師,雖然不一定入行,他都用心教導。“我答應教,就不會誤人,一定讓他們做到漂亮為止。他們都是為了喜歡這門藝術而來,希望可傳承下去。”其門生之一郭達麟更梳理香港做籠工藝和歷史,寫成《開雀籠》一書,推廣這非物質文化遺產。

陳樂財說,學做鳥籠並不簡單。“開頭學自然困難,要專心、有興趣,做事不要拖泥帶水,一步一步將所有事情做好。要用心做出自己喜歡的款式。”

他不懂雕花,籠上紋飾找雕刻家代勞,此外,一切全是從原竹手作。“每個部分都要做到水準,這樣看上去才平均。”

鳥籠要做得漂亮,拿刀的手勢很重要。落刀不夠準、不夠快,就無法將細節做好。“一入門我都要徒弟先練習拿刀,雖然有很多現代工具,始終不能取代人手的變化,像控制快慢、位置些微的前後歪斜、力度。我一直不用電器,店內唯一電器是用來聽電台廣播的收音機。”

許多人以為鳥籠行業古舊傳統,陳樂財指恰好相反,有創意的人才得到賞識,無論師父還是他,從不守舊:“我教徒弟目的只是傳授竅門,讓他們自行求變,在舊路上走出新路。”年紀漸大,陳樂財更覺時間有限:“趕快把所有事情告訴徒弟,免得他們以後無人可問。”

在陳樂財小小的店鋪內,放滿用了數十年的工具,均是他年輕時自製,“自己做才最合用”。香港常見鳥籠為廣式的圓形“波籠”,分三部分:頂部的籠罩、中間的籠身、底部的籠底。籠身以榫卯結構製作,所有籠枝都是從原條竹片削成,師傅先將竹節磨平,再用葉子形的削刀分成一條條,把竹條拉過自製的“拉絲板”

(圖1),即一塊帶孔刀片,削成同一粗細的圓條。

鳥籠要精美,很講求籠枝大小勻稱,因此拉籠枝時必須力度平均,手定,動作利落。籠枝削好後加熱造型,任何彎位也是靠火水燈燒製

(圖2)。“這盞燈是當年找師傅特別訂製,火力很大,不懂用會讓手燙傷。”先把竹放在燈上,旋轉燙熱,待其變軟後輕輕一拗,就此成形,陳樂財不用量度就能調到合適角度。

籠枝全靠數個竹圈固定,師傅將竹片用熱水煮軟後,先用人力“圈”成固定大小,再用手押鑽鑽孔

(圖3),最後讓籠枝穿過

(圖4)。波籠最少要48枝籠枝,籠枝的密度和粗幼度,按不同鳥類度身訂製,例如畫眉體形大、力度強,要用較粗籠枝,小型鳥如相思,力量弱、動作靈巧,適合幼身但密度高的籠枝。籠身變化萬千,就如陳樂財得意之作採用兩層設計,角度傾斜富現代感

(圖5)。最後把籠罩和籠身連成一體,籠底以金屬扣“立片”將籠身固定於其上

(圖6),跟着進行上漆工序,放入漆櫃焗兩三天,讓生漆“出色”和凝固,由紅變黑(即氧化成啡紅色),便可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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