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宋霖鈴（轉載自《明報》） 圖:曾憲宗
一撇一捺、一橫一豎、一勾一點，香港文字師歐陽昌為街坊即席揮毫。在一間毫不起眼的雜貨店，門外坐着一個相貌平凡、個子矮小、頭髮蓬鬆的阿叔，身穿中式褂衫的歐陽昌在人來人往的上水自成一國，看似平凡的他，原來是全球唯一研發獨門真體字的文字師。
歐陽昌，自命要救活真體字的香港書法家。他說，常有人貶低有過千年歷史的“真體字”，而捍衛字體，是他畢生肩負的重任。在歐陽昌的世界，真體字是真理，是信仰，經歷烈火煎熬，美夢落空，只有真體字屹立不倒，確鑿依然。
陰雨和陽光不斷交替的下午，攤在店前的真體字墨寶濕了又乾，乾了又濕，有些還被趕路乘小巴的行人踩過，但歐陽昌沒多理，只是繼續垂頭題字。寫滿真體字的紙張包圍着他，形成一個讓他隔絕外界的字海。紙堆旁，有前人遺下的糖果飾櫃、賣空氣淨化啫喱和黑松露的廣告牌，他沒去打理，畢竟這兒只是他暫時落腳的地方，“有好心人知道我寫字，讓我臨時用。”馬死落地行，為了有瓦遮頭寫字，他搬離扎根數十年的港島區，帶同家當遷入元朗鄉村，在這個陌生的地區重整旗鼓。
歐陽昌有很多口頭禪，例如帶點唏噓、又帶點憤慨的這句“凡是美好事物都有人黑心破壞”。說的，是他筆下的真體字，也是他的書法人生。
生於中國廣東順德均安的他，從小喜歡寫字，靠着一盞火水燈、幾本古籍，以及父親用豬肉換來的字帖，他自學書法成才。1970年代，文革橫掃中國大陸，他赴港謀生，找到一份招牌工作，由於手藝出色，事業如日中天，最高峰時期一個字可賣高達千元，餐廳、高樓大廈、鐘錶行等各行各業也請他題字做招牌，後來歐陽昌索性頂下原本位於香港北角皇都戲院的“京華招牌”，1990年代全盛時期，他說有廿多個伙計任他使喚，賺來的錢夠他買洋樓、請菲傭、養妻活兒，風光得很。
一場大火扭轉命運
是1995年那場皇都四級大火，徹底扭轉了歐陽昌的命運。大火把店內機器、膠片，以至數十萬港元的貨物付諸一炬。為了向客戶賠償鉅款，歐陽昌只好賣樓還債，最潦倒時“十多人追着我討債啊”，他像敘述一齣不關他事的喜劇，邊說邊吃吃地笑，臉上分不清是悲是喜，“躲避不了的，我只能說遲些還你囉。”
“真是最怕改壞名”，他嘲弄“京華”這個店名，“京華春夢，輪不到你不相信！ ”後來還清債務，迎來電腦技術普及的年代，手寫招牌逐漸沒落，最後京華只剩他獨挑大樑。2020年有發展商收購皇都戲院，再給京華一個死亡之吻。
真體字大刀闊斧結構緊密
談起真體字，歐陽昌雙眼發亮，開始高談闊論：“唐朝已有真體字，它是楷書的媽媽，地位與泰山並重！可惜真體字經磨歷劫，屢次被侵略者毀滅，令中國人如同被剃眼眉。”現年67歲的歐陽昌，仍然聲如洪鐘，中氣十足。他一口咬定，真體字位列中國書法四體“真草隸篆”之首，許多古書古錢皆見真體字，只是蒙古人南侵、火燒圓明園，屢次令真體字失傳，而他自己就是無師自通、現時獨門懂寫真體字的書法家。
真體字失傳多年，要研發獨門真體字，是靠小時候隨手把玩的光緒元寶、銀幣和銅板，再細讀古籍，苦練鑽研，“我兒時坐大板凳，拿着火水燈，桌面有銀幣、通勝、經書。”他就根據舊物上書字體，逐一習字年月累積，成為他的獨門“真體字”。
“你查下歐陽詢、王羲之先，用圖片（搜尋）！”歐陽昌命筆者掏出手機，比對歐陽詢、王羲之、岳飛、林則徐等人的字，“你放大看，是不是跟我寫的字一樣？”筆者問，歐陽詢等人不是以寫楷書聞名嗎？而真草隸篆的“真”，一般是指“真書”（即楷書）吧？歐陽昌堅稱真體字並非真書、楷書、正楷或北魏體之流，他認為真體字論形態、論美感、論民族意義，也是至高無上。除了歐陽昌外，或許沒人能證明真體字的歷史源流，但不能否認的是其手藝出色，昔日才會客似雲來，造就逾千個真體字招牌誕生。
與楷書相比，他說真體字大刀闊斧，結構緊密，別具氣勢，“不會蔫頭耷腦，不會爛頭爛尾，不會四分五裂。”他提起毛筆，從白蘭氏雞精小瓶中沾點墨水，便一撇一捺示範起來。先重按大頓，再拉出線條，最後帶尾回鋒。一動筆，滔滔不絕的他頓時靜默下來，全神貫注。
IG帳戶不賣炫麗商品
在元朗落腳後，找歐陽昌寫字的人少了許多。筆者倒記得歐陽昌的網店辦得有聲有色，他的真體字近年於IG備受追捧，現有數千人追蹤的IG帳戶@au.yeung.master，以其真體字推出了一大堆T恤、布袋、紋身貼紙等潮流商品，印有一大個“愛”字的彩Tee和發光膠板尤其受文青歡迎。偶爾會在該IG露面的歐陽昌卻澄清，這帳戶由他學生的朋友經營，現已與他無關，而他亦自行開設了另一IG帳戶@auyeung.calligraphy，只不過當中不賣炫麗的商品，也沒有臉蛋精緻的模特兒助陣，只有他的書法作品，以及他讚美真體字的肺腑之言。
常言道“字如其人”，歐陽昌本人與其字一樣剛正不阿、精神氣爽，但名氣卻遠不及其字享負盛名，他形容自己是“小人物”默默在寫字，但他志氣亦不短，豪言“小人物都可以打敗世界冠軍！”
手抖或很快寫不出好字
緩緩地寫好了字，歐陽昌再執起鎅刀修飾字邊，一弄又是安靜的半小時。他不諱言自己有點手抖，可能很快寫不出好字，“所以真體字再沒有人學就失傳了。”他語帶惋惜說。他對真體字的未來非常擔心，但對於自己的故事，卻很有信心會流傳後世，“以後可能有人拿我當主角拍電影呢！”他豪言道。
問他想找誰做男主角？“我想很難找到像我的人了，我是如此特別。”說罷又笑了起來。“不過我離死還很遠，我生命線直通中指，有十個羅圈，頭髮還很多。”他抓一抓額上亂髮，叮囑筆者，“毀滅真體字的人，會像鐵木真般死在沙漠。但寫好字的人，會長命百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