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題副刊

埃及導演闖阿富汗 冒死揭塔利班真面目

文\張綺霞(《信報》)

“你看到任何關於阿富汗的新聞嗎?”自從美軍2021年撤出阿富汗,塔利班執掌阿富汗政權,關於阿富汗的新聞轉趨沉寂。埃及紀錄片導演依布拉欣納薩(Ibrahim Nash’at)不忘阿富汗人民,捧着攝影機用一年時間深入塔利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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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利班向來敵視記者,管制採訪,加上西方國家不再如從前那樣關注,阿富汗漸漸消失於國際視野。依布拉欣是唯一能深入組織中拍攝的外國記者,但行動處處受限,隨時因誤踩紅線被射殺,最後趕在審查前離開,製作成紀錄片《智探塔利班》(Hollywoodgate)。電影上映後,生命或受威脅,可是依布拉欣從未後悔。“當你找到自己的使命時,只能接受它,做自己應該做的事。”

在《智探塔利班》中,每一個人都會展現立體面貌。(電影劇照)

能深入拍攝塔利班,全屬因緣際會。佔領阿富汗後,塔利班想展現與過往不同的面貌,出奇地答允外國記者前去採訪。依布拉欣解釋:“他們宣稱會讓婦女自由,不會關掉新聞機構。其他記者只留兩三個星期,由於我拍紀錄片,申請了一年的拍攝許可,因此到他們開始變臉時,我是唯一在裏面的記者。每次他們說拍得夠多該走了,我都堅持還未夠素材完成電影,才能一直留下。他們從未信任我,反之亦然。”

《智探塔利班》電影一開始,就記錄了軍隊闖進美國留下的軍事情報基地“荷里活門”,像第一次到遊樂場那樣興奮。依布拉欣回憶說:“塔利班士兵睡在美國士兵的床上,用美國來的洗頭水,畫面很有趣。”於是他申請留在基地,除拍攝普通士兵,更可跟拍其中一名將軍,後來將軍獲提拔成空軍司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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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布拉欣在那一年拍了約220小時的素材,他認為塔利班並不理解政治宣傳(Propaganda),“所以他們認為如果我只拍他們想讓我拍的東西,那就是政治宣傳”。依布拉欣說那些素材絕對能夠剪成塔利班的政治宣傳,但是“剪輯是我們作為電影製片人用來傳達我們想要講述故事的工具”。

在埃及成長的紀錄片導演依布拉欣納薩現駐柏林,2021年塔利班重掌阿富汗政權後,依布拉欣走訪當地,深入塔利班內部拍攝一年。

原本只想拍花絮的依布拉欣,拍攝範圍愈來愈廣,美軍留下的軍事武器數量龐大,超出預期。塔利班內部管理雜亂無章,將軍連基本乘數也算錯,藥物過期亦沒人理會,然而他們卻在一年內把被故意破壞的戰機全修復,於各國代表前展示軍事實力。“看到這些戰機在空中飛行時,簡直不敢相信。”依布拉欣指出,有了權力和金錢,很多東西能解決。例如塔利班無人懂駕駛戰機,就抓來數名曾為美軍效勞的機師,威逼利誘他們服役。“塔利班不僅接管武器,還有很多被美軍訓練有素的人。”

依布拉欣天天與士兵在一起,見證他們的演化:“他們慢慢變得有系統,從民兵變成軍政權。”

依布拉欣從阿富汗的前中情局基地開始《智探塔利班》(Hollywoodgate)的拍攝計劃,紀錄片名字源於基地其中一個閘口Hollywood Gate。(電影劇照)

危機處處隨時被殺害

面對鏡頭,士兵總有些不自在。“我會等待很長時間,直到他們忘記我和相機才開始拍攝。”聽不懂當地語言,只靠一名翻譯士兵做即時傳譯,依布拉欣要求如果有人提到自己,不要翻譯給他聽。因此當士兵在依布拉欣面前討論如果拍不好就殺掉他時,他可說一無所知。“不過我能從他們的表情猜到一二。”

拍攝時,依布拉欣常感恐懼。“他們手上有武器,可以隨時因為不喜歡我、認為我是叛徒,或純粹想擺脫我而傷害我。你永遠不知道他們會如何反應,我長期感到不安全。”

可是他堅持拍下去。“每天看到街上平凡的阿富汗人活在苦難中,過去四十多年面對無止盡的入侵和戰事沒法離開,我面對的不算什麼。”

依布拉欣(左)最初先接觸塔利班士兵,最後問到空軍司令馬拉威曼梳(Mawlawi Mansour)(右),曼梳答允拍攝。

塔利班後代只懂戰爭

依布拉欣不能拍普通人,只可在車內觀察,或趁士兵去商店買東西時側拍,卻能窺探一二,例如滿街乞丐。“當地極度貧困。多年戰爭讓阿富汗長期依賴外國援助,佔了70%以上的經濟收入。現在援助差不多全部停止,阿富汗亦受制裁。塔利班搜刮了不少財富,生活仍舒適,受苦的只有老百姓。”

掌權後,塔利班不時清剿內敵,人們面對士兵時,臉上的恐懼相當明顯。依布拉欣解釋,打仗多年,很多阿富汗人患有創傷後壓力症候群。“他們每天早上離家,可能一去不返。”

愁雲慘霧、槍聲連天中,依布拉欣卻出奇地拍到一群快樂玩耍的孩子,原來他們是塔利班的後代。“可惜這些孩子長大後,唯一知道的只有戰爭。”

經過一年相處,依布拉欣對塔利班的印象大大改變,在埃及,有人稱他們“為宗教犧牲的英雄”。“起初我以為他們的意識形態都很強,真正認識後,發現只是一群熱愛權力的人,為此不擇手段,並不如他們聲稱那麼追求宗教靈性。塔利班要求其他人嚴格遵守法規,實際只為鞏固權力,他們經常不守自己訂下的戒律。”

女性成權力的犧牲品

在塔利班管治下,女性自由處處受限,不能隨意出入公眾場所,連公園亦不准去,外出必須穿着遮蓋全身的罩袍,只有行乞的女性留在街上。“這些規則全由他們創造,我不知道有何宗教根據。阿富汗婦女面臨的限制可能是前所未有的,政治系統允許男性完全掌控女性。”

一名士兵更理直氣壯地向其他人解釋幪面的必要,他用巧克力作比喻,沒幪面的婦女如沒有包裝丟在地上的巧克力,誰也不想吃,物化女性的言論讓人震驚。“他們認為自己這套想法完全正確,說出來一點也不覺得有問題。”

在依布拉欣鏡頭下,塔利班偶爾呈現孩子氣一面,士兵新奇地玩着各種健身器材,戰機修好後大夥兒貪玩地擠上去,被將軍怒罵趕下。“在荷里活,邪惡總是以外星人形象呈現於人們面前,事實上,戰爭中的每一名士兵都是普通人。”

邪惡既如此平凡,當人想得到權力,就會不惜傷害他人達到目的。例如一個士兵竟說對美軍離開很失望,這樣他就無法繼續打仗。“對權力的渴望是人性的一部分,從日常生活中夫妻、工作關係,到政治層面,均有很多貪權的人。”依布拉欣慨嘆。

心靈受創需要治療

依布拉欣來自虔誠穆斯林家庭,大學主修醫藥學,本想成為微生物學家。“埃及發生革命,我發現自己更適合新聞工作,喜歡透過圖像講故事。一張照片一段影片,勝過千言萬語。”

隨後依布拉欣進修紀錄片製作,採訪過各地的重要領導人,多次深入戰區,家人非常擔心,但他一往無前。經歷戰爭,他坦言受創,要接受心理治療才能繼續擔任見證者。“人類受某些敘事影響,會認為殺害他人是正確的。我經常對強加在自己身上的宣傳有所警覺,反思一些想法是來自現實的感受,還是屬於他人希望我們互相憎恨的說詞?塔利班內的人同樣受很多創傷,卻因此認為自己有權去傷害別人,這提醒我不要被戰爭同化,努力成為一個更好的人。”

有人想改變就有希望

依布拉欣仍相信,大部分人都是善良的,才會被貪權者利用和控制。“我們必須尋求自己的真理,了解自己是誰、行動對世界的影響。”即使塔利班內部,他相信有人想改變,例如拍到士兵直指幪面沒必要。“無論塔利班還是其他宗教、文化、種族群體,總有一些人用權力和政治宣傳,強迫人跟從他們的一套。只要有人開始說不同的話,就有希望。我們每個人都不要盲從,就可推動改變。”

起初,塔利班曾檢查依布拉欣拍攝的片段,後來慢慢鬆懈,到他準備離開時,突然被要求交出所有錄影進行檢查,他沒遵從,馬上搭飛機離開。“我怕檢查後無法安全出來。”

在剪輯的時候,他沒考慮自己安危,只想呈現塔利班真實一面。電影上映一段日子,他慶幸未收過恐嚇訊息,但已為此做好準備。“當你決定冒險,就必須承擔後果。”中東地區多年來衝突不斷,依布拉欣感嘆:“希望大家不再受強加於我們的仇恨和戰爭宣傳所影響,共同找一條光明道路。”他將繼續帶出不被聽見的聲音。“電影並非用來改變社會,只是傳達真相,引起關注。如何對待這真相,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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