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題副刊

台灣「美猴王」朱陸豪 無悔京劇人生

文\陳昭妤(《聯合報》)   圖\沈昱嘉

鏡子裡映着還未上妝的素臉,從眉毛起,一筆一筆畫出輪廓,拍上粉底腮紅,猴兒的魂這才入了身。再套上戲服,朱陸豪已然不是朱陸豪,而是那個風靡萬千戲迷的“美猴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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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陸豪演過電視劇、電影,但其實,在投入近一甲子的京劇舞台上,朱陸豪早早是個呼風喚雨的大角了。即便拿過金鐘獎,影視成績也斐然,他心中最掛念也最眷戀的,還是京劇。

早年台上的他,演的多是剛烈的林沖、武松、趙雲等武生。直到23年前,遇見“美猴王”一角,朱陸豪憑着扎實的田野調查和雕琢,終創造出難以取代的標誌性作品。

朱陸豪感謝遇見戲曲,讓自己得以體驗更豐富的人生。

朱陸豪在京劇舞台上年少成名,早年演出許多武生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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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總是覺得,我生來就應該是演戲的。”九歲入劇校,年近古稀仍活躍於舞台,朱陸豪說這話時,臉上漾着笑意,卻藏不住對表演的潛心執着。

自嘲體力大不如前的他,其實步履仍輕盈、體態也維持標準。投入京劇這些年,他笑稱自己的傷病史長得不見盡頭。自2004年因體力因素退下京劇舞台後,朱陸豪把“美猴王”一角“封箱”多年,直至2019年趨勢教育基金會執行長陳怡蓁一句:“要不要來做個傳承演出?”他思來想去,不捨這角色失傳,才決定帶着戲曲學院的徒弟們,上台重現“美猴王”風采。

重回熟悉的京劇舞台,他期待也忐忑,重啟體能、吊嗓等訓練外,還展開嚴格的168斷食,“總不好登台時挺着個肚子,那就不是猴王,是狒狒了。”

時隔多年登台,朱陸豪嚴格控管體重、鍛鍊體力,唱起戲來風采不減。

跑動物園觀察猴子一整天

事實上,1982年初演《美猴王》時,朱陸豪確實曾被眾多前輩和觀眾撻伐:“根本演成狒狒。”非體型問題,而是對猴子一角的理解,流於表面。“我個性好強嘛,被這樣批評後,就決定好好來研究猴子。”彼時網絡不發達,沒有YouTube等串流平台可使用,他只好土法煉鋼,買票進當時的圓山動物園,抱着一罐礦泉水,就這樣在籠外觀察猴子一整天。

“看那些猴王如何管理這些大猴、小猴,吃飯喝水時的表情又是什麼。看了一陣子,才發現原來我必須先去模仿猴子的表演,再從猴子的角度模仿人類。要演成‘猴學人’,而不是‘人學猴’。”邊說他邊示範起眨眼時,鼻子該怎麼樣動;當食物塞滿嘴時,腮幫子又該怎麼配合,眼鼻口一聯合起來,靈動的猴子神情登時現於眼前。

但觀察只是第一步,朱陸豪隨後又跑到中國,找上山東京劇院裡的資深“猴王”白雲明。同為武生出身,他回憶當時白雲明給自己最重要的提點便是:“演武生要用力、要放大,但演猴兒你得放鬆,把自己縮小。”這讓朱陸豪感覺有如醍醐灌頂,從身段到心態都開始轉換。

隨着四處巡演,他再依據觀眾反應,融入獲得好評的即興表演,捨去過多的武場配樂,加入大量國樂及逗趣的卡通化演出和互動,樹立起難以被超越的“美猴王”形象。

朱陸豪(中)帶着徒弟登台,成功傳承“美猴王”衣缽。

窮得沒吃過荷包蛋

面對表演,朱陸豪的耐心好似永遠磨不盡,但他說這非天性,“是劇校留給我的。”朱陸豪其實出身戲曲家庭,媽媽年幼時因被賣至唱客家大戲的養母家中,開始學唱戲,後為了生計轉唱歌仔戲。在那年代,懷孕了也得上台,“所以我還在娘胎裡就開始聽戲了。”

他回憶早年歌仔戲多為內台戲,“如果在國賓戲院唱,那十幾天所有演員就都住在後台,我就是在後台被生下來的。”每頂白色蚊帳下,用戲箱子隔開,就是一個家庭。“大人演完戲累了,到後台休息,舞台上就變成我們小孩子的遊樂場,拿個刀槍馬鞭就開始玩了。”有記憶以來,朱陸豪就是這樣在戲班裡度過每一天。

但進劇校,卻是不得不。朱陸豪坦言進劇校前,家裡窮得連荷包蛋都沒讓他吃過。朱爸爸是撤退來台的退伍軍人,平日陪着唱戲的妻子四處跑,買菜做飯洗衣服,空閒時就去市場擺攤,從制服賣到捕蟑螂板,仍無法負荷好賭的岳父岳母賭博造成的入不敷出,“所以我爸當時一聽到陸軍開了國劇訓練班,全公費招生,立刻就把我跟姊姊送去台北報考了。”

咬牙苦練終成大器

在劇校的日子,宛如電影《霸王別姬》,朱陸豪多年後看,仍哭得涕淚縱橫,“因為就像看到當年的自己。”但好強的他,每回被打,還是抹抹眼淚,起身認分地練。旋子轉不好,那就半夜早別人幾小時起床練,“到後來我最高紀錄可以連做40個旋子。”嚴師穆成桐看在眼裡,其實已知道這孩子未來終能成大器,果不其然,朱陸豪成了“科里紅”,即未出科班時就已年少成名。

但他坦言,在劇校的那十年,自己對京劇其實沒太大興趣,“完全是為了減輕家裡負擔而練。”畢業那時,台灣正流行刀劍片,拍電影比待劇團賺更多,不少劇校出身的就直接轉作武行,“武行從高空這樣翻下來,一個特技就賺3000塊,一天可以翻五到六個,我後來回劇團,一個月才賺8000塊。 ”

為了幫忙家裡,朱陸豪本也打算去拍電影,直到退伍前半年,某回到台北勞軍,他抽了空檔去國父紀念館觀賞崑曲《牡丹亭》,“當時最紅的青衣叫徐露,我邊看就覺得,她身段真美!連轉過去的背影都有情緒,當時就在心裡起了很大的漣漪。”這個漣漪,成了朱陸豪決定回到京劇圈的關鍵。

劇校訓練血淚交織

那個國劇訓練班,就是後來的“陸光劇校”。九歲的朱陸豪考上了,落榜的姊姊則被送到陸光豫劇隊當學徒,後也成了知名女角。只是,愛看武俠電影的小朱陸豪,彼時對京劇毫無頭緒,僅僅幻想自己未來能像個大俠飛簷走壁。“結果進去第一天,我就嚇到了。”

入校的第一個早晨,老師們就要朱陸豪一幫孩子們在牆邊倒立,他使勁甩着雙腿也甩不上去,好不容易上去了,撐個兩三秒就不行,一摔下,後方藤條就抽過來,“每個孩子都做到滿臉汗水、淚水,哭着要回家。”下午,再一個個抓到長條桌上壓腿鬆筋,“前面第一個同學痛到在哭,他哭我也哭,大家都嚇壞了。”

練得不好,打;練得好,也打。表演時旋子沒做好,一下台,老師抓着藤條、木板就一頓揍,脫下衣來,背部都滲血。在當年,因劇校吃住、學費全是公家出,若放棄不練得賠給公家十五萬,“我們家里一萬塊都拿不出來,所以我一直很認命,不想讓他們擔心。”

影視舞台從零開始

退伍後,朱陸豪選擇回到陸光國劇隊,三年間,就算演着小角色,甚至沒戲演,朱陸豪也是天天早起吊嗓、練功,不曾荒廢,從二線跑龍套,熬成第一線大角。“我常告訴我學生,不要認為沒機會就放棄,隨時準備好,機會來了你就能頂上。”

這樣的態度,在他決定從京劇舞台退下,轉往影視圈時,起了很大的效用。2000年前往巴西演出《美猴王》時,朱陸豪其實已發現自己的體力跟不上巡演強度。“當時一連演四天,唱作唸打、翻滾,足足九十分鐘,每次耍完金箍棒,幕一落我就躺在地板上大喘氣,每個人都過來問:‘老師你還好嗎?’我說:‘我快休克了!’”

內行有句話:“京劇舞台不養老、不養小 ,只養你最輝煌的那一刻。”於是回台班機上,朱陸豪下了決心:“不演了,交棒! ”只是心底還熱愛表演,除了演戲,似乎也轉不了行了。就在此時,好友李國修邀自己到屏風表演班,試試舞台劇,為他敞開了另一扇可能,卻也讓他發現自己的侷限。

“沒有騙你,脫掉古裝,穿上時裝後,我不會演戲,連講話跟走路都不會。”京劇訓練讓朱陸豪講話習慣上韻,台上哭和笑也多是假的,但舞台劇,什麼都得是真的。最終朱陸豪只得將自己歸零,當個表演新人,從頭學起。

電視劇亦然,除了要適應多機拍攝,走路、轉身也都得自然,不能如京劇那般刻意為之。“好在我很幸運,每到一個新領域,都遇到很磨人的導演,連帶也磨出我的潛能。”

但他也感謝京劇打出的底子,讓他不論轉往哪個表演領域,都能快速適應。客家血統的他,從一句台語也不會,到用羅馬拼音死背,再找好友孫翠鳳調整口氣,最後演出整整五、六十集的全台語劇集。2003年和鄭文堂合作的電視劇《寒夜續曲》,更讓他一舉拿下金鐘獎最佳男配角。

在影視和舞台劇領域都有亮眼成績,朱陸豪坦言最眷戀的仍是京劇。

永遠把自己歸零

“其實每一次的跨界,我都給自己定一個座右銘,那就是‘不要想着你是朱陸豪,你是新人,你要從零開始。’”他坦言剛褪下京劇名角的光環時,從眾人簇擁,到電視劇工作人員對着自己冷喊:“那個男的,過去一點!”多少覺得失落、傷感,甚至有些自卑。

但隨後他想想,“境隨心轉”,與其糾結過往風光,不如試着接受現在,當個新人,也學習新技能。於是他捨去矜持,主動請工作人員幫忙自己對詞,融入拍攝現場。隨着演的戲多了,信心強了,也就慢慢放下身段。如今,已是能悠遊各個表演領域的全方位演員。

“人一輩子,能活在舞台上、活在觀眾面前,這真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肺腑裡吐出的幾句話,是他咀嚼了半世紀的心情,落在聚光燈下,轉瞬成了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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