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玩明周刊副刊

【這裡那裡】 地球的晚上

后来他有没有平安回到藏身之处?我永远都不会知道,也不可能想像得到后来,很久以后的某一天,当我回到书桌把这些写下的时候,我才恍然,他搭乘的那班列车依旧在我心里无止无尽地穿行着。

我看见他怔怔望着黑洞洞的隧道,仿佛他还没有找回走失了的自己。半小时前,我在通往地铁站的地下走道惊觉有人在跟踪我,背后灵般一路尾随,各种可怕的想像乘着恐惧的浪头,从我胸口涌了上来……到底想怎样啦?索性停下脚步,旋即转过身去,差点撞上仅仅相距几步的他,心脏紧缩一下,一时想不起一句话来说。倒是他先开口,生涩紧张地问我说不说中文,腔调怪异的普通话,听不出来是哪里人,脑中顿时响起“他等等就会说他不见了钱包然后跟我借钱搭车回家”的警示音。他哆着手摊开一张皱皱旧旧、画有简图的纸,央求我教他怎么坐地铁到伦敦东郊某区,他在那里的中餐厅打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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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早上,老板带他到唐人街办货,采买完后,落下他一个人在唐人街绕绕,要他天黑之前自己搭乘地铁回去。这是他第一次在伦敦的心脏地带游逛。我不清楚他在人流中漂移了多久,等他逛累了的时候,他才忽然又醒过来一次,他不知道自己在伦敦的什么地方,他吓坏了。即使后来找到车站也不懂得怎么搭乘,伦敦地铁路线庞大杂乱,而且他也不谙英文,在这个陌生的城市,他无异于一个看得见的盲人、一个听得到的聋子、一个会说话的哑巴,他不晓得如何开口问路,也不敢问。他是人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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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的故事叫人起疑。老板合该知道他语言不通,怎么可能让他单独一个在伦敦市中心乱走?他是偷渡者啊!但我没有想要明白究竟,只想赶紧把他给打发掉。摊开伦敦地铁的路线图研究半晌,用笔圈圈画画,指示他可以坐某某线到某某站转车,然后把路线图递交给他,这时我才注意到他那双讨生活的粗手……或许他是真的迷了路?况且他也没有开口跟我要钱。他愣了愣,从茫然中明白过来,我只打算帮到这里。他看起来更孤单了。我听见心软的自己叹一口气。

我陪他在月台并立等车,一边隔着最遥远的距离偷眼看他疲乏而漫漶的神情,一边想像他孤零零地在满街行人当中走失很久很久,那是一程怎样焦灼慌乱无助的路,以致他一碰到貌似靠得住的人便跟紧上来。但为什么是我?他应该是找不回旧路,不然唐人街上随便找个人都能说几句中文,总会遇上没有翅膀的天使。他吃过晚饭了吗?他想家吗?始终没有问他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心里松弛下来,我也累了。

黑洞洞的隧道深处吹来疾风,吹得眼睛有些畏涩。车来了。车站的扩音器一再提醒乘客小心月台空隙。他藏手缩脚地跟紧其他乘客上了车。车门关上。我从车门玻璃的倒影里瞥见自己的脸和他的脸短暂重叠,我们都是困惑恐惧孤独的异乡人。列车开始移动,然后钻进时光隧道一般消失在黑暗的未知中……后来他有没有平安回到藏身之处?我永远都不会知道,也不可能想像得到后来,很久以后的某一天,当我回到书桌把这些写下的时候,我才恍然,他搭乘的那班列车依旧在我心里无止无尽地穿行着。

(文/ 圖:野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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