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玩明周刊副刊

【這裡那裡】他们都有一张 可能是我自己的脸

像她这样栖身在城市生活缝隙里的畸零者,总是吸引我的目光却又令我羞于逼视,或许因为他们身上都有一种幸存者的特质,或许因为他们都背负着我擦身而过的命运,他们都有一张可能是我自己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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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脚鸽

我看见她跟怀里捧着的鸽子说了什么,泰语在她嘴里糯米饭般甜软黏腻不易消化,我听不懂。然后她把鸽子放下,我才发现鸽子整只左脚都失去了,一边畏惧着行人的脚步,一边左右摇晃来回跛行。我坐在咖啡店的某个角落里发梦一样看了许久。行人在炙热现实中交错往来,个个都是自己人生主角似的,倒显得她像是乱发结块衣裤脏污赤脚垢腻的路人甲,孤零零地蹲坐行道树下与一只独脚鸽作伴,恍如活在和周遭声息稍微错开的时空。如果不是这个人世把她给绝弃了,那么就是她把这个人世给绝弃了。像她这样栖身在城市生活缝隙里的畸零者,总是吸引我的目光却又令我羞于逼视,或许因为他们身上都有一种幸存者的特质,或许因为他们都背负着我擦身而过的命运,他们都有一张可能是我自己的脸。落脚曼谷半年有余,才忽然意识到,我来旅行的曼谷与我想定居的曼谷,原来是两个一样但不一样的城市。我在前者脱略散漫,仿佛我的时间比别人的都缓慢些;我在后者窘迫焦灼,始终无法在异国生活中安顿自己。我想起了美国诗人Gary Whitehead,他为某只只是活着并活下去的独脚鸽而写的一首短诗,我相信他也是为每一个在那只鸽子身上看见自己的读者而写:“……我们都曾经失去过一些什么,/虽然那天/我并没有失去任何东西。/我在那只不完美的鸽子身上/看不到憎恶,看不到嫉妒,看不到复仇。/它不需要同情,/它只需要一点面包屑,/让它继续向前跳跃。”

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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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见他在脏水里啪嗒啪嗒踩踏起来,几只鸽子纷纷躲闪,在半空中飞绕两圈,又纷纷落脚在别处,继续徘徊觅食。不知道是哪一家小吃店冲洗锅碗地板的肥皂水,但他完完全全投入跟自己的游戏,让一整条生猛嘈杂忙碌街市从他身边经过。此刻这个孩子的世界里,只有他光脚踩踏的污水回溅他一身脏点斑斑的快乐。他的快乐沾染了我。

全城盖在蒸锅里般的恶暑天,恍惚想起有天下午,我在伊斯兰堡繁华背面的老街区乱走,途中撞见一个街童从另一个街童手中抢走一塑胶袋捡回来的各色破烂,后者好像被抢走了玩具似的一路放声痛哭一路仓卒尾随。我又想起更早之前,奎达开往伊斯兰堡的火车上,隔着车窗远远瞥见两个男童各自推着一个废弃轮胎边跑边笑,火车像风吹过人类文明荒冢一样途经城市边缘的垃圾场……

眼前这个孩子也是在别人的垃圾里捡拾自己破烂尊严的街童吧。他在街边的脏水里找到他遗失的童年,我在他自得其乐中找到我遗失的天真。但下一个眨眼,我们便分头走开了,各自继续应付现实的擦撞与冲刷。我还以为这样一块日常破片,不过是我生命无以计数不记得的纷纷瞬间之一,没有想过日后有时我对现世万念俱黑,它都会在心中忽然闪烁,让我对人间再低徊一眼。

(文/ 圖:野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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