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玩明周刊副刊

【社區獵人】穿針引線這活兒 養活幾代人

報導•高佩瑤 攝影•黃招勤、受訪者提供

六七十年代,兵如港新村是家庭車花女工的搖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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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村木板屋內篤篤篤篤篤的縫紉機聲迴盪街頭巷尾,

就像黃秀華的生活,不停踏着縫紉機就是日常。

獵人黃秀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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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秀華是增城客家人,1939年出生在霹霹州務邊拉灣古打村(Kampung Lawan Kuda)一個大家族。四五歲時,性格剛烈的媽媽因與婆婆不和,帶着她和弟弟南下美羅火車站新村投靠姑婆,美羅成了她成長的家鄉。

搬到美羅後,媽媽在姑婆家對面租了間房子,並在房客的介紹下開始車衣。媽媽自由開放的教養方式讓小秀華有機會讀了3年書。15歲時她開始與村裡女孩一起割膠,放工後也跟着大家到河流洗琉瑯。18歲時,弟弟在廢礦湖不慎溺斃,媽媽傷心欲絕,帶着她搬到怡保兵如港新村投靠姑姑,也開啟了她的家庭車工生涯。

她先是在屋後的製餅廠幫忙,邊學車褲和車花。學成後在家裡車褲,不久轉做家庭車花,一做就是30年。八十年代初期,工廠的車花工作越來越少,她開始兼熨衣服,1987年全職熨衣到2020年退休,她度過了長達半世紀的熨衣歲月。

今天,84歲的她雙手依然柔軟,她每日仍孜孜不倦地摺着金元寶、如意金、蓮花……細膩的、緩慢的,沿續着一輩子不曾停息的手活兒。

住了半世紀的老家,是她熨了不知多少衣服的地方。

怡保市早期隨處可見製衣廠,黃秀華須騎車至少一小時來取貨送貨。

兵如港新村美食名聞遐邇,週末及假日都吸引大量人潮。

社區霹靂州兵如港新村

兵如港新村(Kampung Baru Pasir Pinji),又稱巴沙彬如新村,位於霹靂州中部,屬於近打縣34個新村之一,距離怡保市只有2公里,是霹靂州規模最大的城市型新村。

根據資料,早於新村計劃之前,兵如港就已有大妗塘及周佳園兩個村落,北部的周佳園聚居福建人和廣府人;南部的大妗塘以客家人和廣東人為主,1950年新村計劃時,英殖民政府將兩村集中圍籬管制,成為兵如港新村。

圍村後,居民被迫從農業轉移到商業。六十年代起政府推動工業化政策,兵如港新村周圍開始工廠林立,村內家庭工廠更是如雨後春筍,包括製鞋廠、製衣廠、食品廠等等,最高峰時村內就有至少77間家庭工廠,為村民提供就業機會。

八十年代後,兵如港大量年輕人湧入檳城、新加坡及吉隆坡等城市,村內人口及家庭工業逐漸凋零。近幾年在地方旅遊風潮的帶動下,旅遊業成為怡保市經濟支柱之一,兵如港新村的地道美食如大樹腳炸料、芳記芝麻等等,也成為假日吸引人潮的景點,為平日寧靜沉寂的兵如港注入活力。

六點雞啼,晨曦從木板的縫隙穿進來。黃秀華挺直腰骨,伸伸懶腰,開始利落地將昨晚通宵趕完的一大包繡花布折好裝進袋子,搬到腳車後座綁緊。這時,幾個好朋友也已經騎着腳車來到門口。

她踏着腳車加入隊伍,迎向涼習習的晨風,邊談邊笑的往怡保市的製衣廠交貨去──年關趕工,這些都是她不知熬了多少個夜晚踩踏針車縫繡出來的“戰果”。

這是她車花歲月最清晰的記憶。年過84歲,很多舊事已經遺忘,留存下來的記憶也是片斷和破碎,需要費很大的勁才能拼湊起來。唯獨這段每天跟一群車花姐妹騎車送貨的場景,她仍牢牢記得。

車花,伴着她和一群兵如港婆婆媽媽走過半輩子。

黃秀華每週到巴剎幾次,跟老朋友聊聊天。

一輩子都在家裡工作

車花,就是用腳踏縫紉機在衣服、褲子、床單或窗簾等布料上繡花。古代女紅講究一針一線細膩地刺繡,用繡法和線條組合展現花朵動物圖案的生動,十九世紀縫紉機普及後,繡花工藝得以量產。只是,機器再快,也需要有人用腳踩,用手推,繡圖的別緻才能展現。

黃秀華的青春歲月,正搭上國家獨立後紡織及製衣業起飛的列車。1957年跟着家人搬到兵如港新村時,除了廢棄的礦湖,沒有菜園沒有膠林也沒有地,相反的,家庭工廠隨處可見。

各類繡花。(圖片來源:Freepik)

各類繡花。(圖片來源:Pixabay)
各類繡花。(圖片來源:Pixabay)

各類繡花。(圖片來源:PhotoAC)
各類繡花。(圖片來源:PhotoAC)

車花女工形成朋友圈

“以前工廠很多,餅廠、釀料廠、製衣廠……”她記得,當年的兵如港也沒有今天的人多,周圍還是荒山野嶺,只是走出去不遠就是怡保市,城市的繁華提供了農業以外的另一種討生活選擇。

黃秀華的印象中,自己身邊都是車衣女工,有車衣的、車褲的、車花的……有去工廠車衣的,有把自己家改成製衣廠的,還有更多向工廠拿貨在家工作的家庭車工。而她,自學會車花本事,就只想當家庭工。

“我一輩子都在家裡工作啊!”家裡行動自由,工時富彈性,又舒適自在,讓她寧願每天騎着腳踏車來回2小時到怡保製衣廠取貨交貨。

儘管在家車花是一人獨舞,但黃秀華的車花生活並不寂寞。村裡同年紀的家庭車花女工自然形成朋友圈,大家一起送貨,一起討論車花問題,趕工時相互幫忙,一起聊生活,更一起出遊。

結婚以前,只要是不趕工的日子,有人登高一呼,旅行團立刻成軍,大伙兒穿上最時髦的衣裳,開開心心的旅遊去!她翻開相簿,才記起自己曾經有過這麼一段逍遙時光:“這張是在新加坡拍的,這是檳城、馬六甲。”看着相中青春洋溢的美少女,她竟笑了:“原來我以前是美女哩,難怪那麼多人追。”

31歲,黃秀華結束自由單身。婚後,新潮時裝收了起來,少女的精彩回歸日常開門七件事,生活都被車花工作和家庭瑣事佔滿。但比起很多人,她一直覺得自己是幸運的,“我有媽媽照顧四個孩子,家裡三餐也有婆婆打點。”

她唯一需要煩心的,就是專注地車花。

十幾二十歲的黃秀華總會為自己精心打扮。(受訪者提供)

黃秀華31歲與先生結婚。(受訪者提供)

怡保市的麗士戲院是當年黃秀華與先生約會的地方。

孩手長大成人,各有所成。

車花沒落 成 熨衣女王賺多賺少憑本事

車花,就是操控腳踏縫紉機在布上繡花,在掌控腳踏力度和雙手推移繡布之間,考驗的是腳力、臂力、視力和耐力,以及車工純熟的專業技藝。

黃秀華打開那架塵封了幾十年的老針車,換上車花專用壓腳,穿針引線。

儘管年老體衰,步履放慢,黃秀華兩手依舊柔軟。仿彿歲月不曾停留過,她熟練地扣緊繡花木框,拉平繡布,將繡花框正中央的“花好月圓”鉛筆草圖放置到針車壓腳下,右手輕轉手輪,腳下用力踩動踏板,針線開始上上下下有規律的運轉,她的左右兩手也快速按着繡花框來回推移,讓針線順着圖案結構車繡。

就這樣,一來一回,不消10分鐘,簡單的“花好月圓”四個字金光閃閃呈現,也像把時間定格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婚嫁新房中,那紅彤彤喜洋洋的床單、枕頭套和棉被上趣緻的鴛鴦、龍鳳、喜鵲……繡花。但,這只是她最簡單的小小示範。

“很久沒車了,都不記得怎麼車了。”自1987年繡花時尚退潮,又適逢全球經濟不景氣壓境,再也接不到車花單子之後,黃秀華那駕陪着她走過三十餘年歲月的腳踏針車便正式退役。今天應採訪要求“重見天日”,別是一番滋味。

黃秀華當年熨衣的威風史傳遍整個新村。(受訪者提供)

Batman也有很多款

針車多年不動,跟着她一起老化。針繡上下間時進時停,已難以順暢運作,手藝再高超的黃秀華也頓如難為無米之炊的巧婦,最後只能簡單的示範“花好月圓”四個字,再複雜一點的構圖及車法都做不了。繡字,恰恰是車花之中最簡單,也最便宜的作品。

黃秀華解釋,家庭車花按件計酬,但每件酬勞沒有固定標準,價格高低與圖案的大小、構圖複雜度、車繡的難度等息息相關。“圖案大,用的線多;構圖複雜,需要搭配的繡線顏色也多,車繡的難度更高,耗費更多時間。”依此排序,幾針便繡好的小花、小几何圖,到單色直線的ABC、文字及簡單徽章,再到幾朵花、有葉子或其他點綴圖案的花、公仔、小鳥、蝙蝠俠,到整張風景圖案等等。

“價錢很難說,最簡單的一朵小花每件10仙,英文字每個5仙。”昂貴的呢?Batman立時浮上腦海!“以前很流行的哦!”那應該是七八十年代,但她記憶模糊,只記得小朋友的褲子或衣服上都要繡個蝙蝠俠,“Batman很多款的哦,有站着的、飛着的、打怪獸的……”有時一件就可以獲得15至20仙。

一天車十幾小時

黃秀華於1987年結束家庭車花生涯。

但是,賺多賺少,還得憑本事。車花不比車衣一條線直落,而是操控針車刺繡,進出推移之間考驗車工心思的細膩和專注力,繡線的平整和緊實,以及圖案的自然與精美,那是一門專業。黃秀華18歲開始車花,從跟着製衣廠提供的圖案版頭車,到自己選圖和配色,甚至做了新圖版頭提供給工廠,一路走來都是專業的累積。

她笑說:“以前很自由的,工廠不太管我們。”也只有繡花品質穩定及專業受到認可,才有資格笑着這樣說。而且,精湛手藝的背後,常常是辛苦耕耘的血淚。

家庭車花耗腳力、臂力和眼力,每年從9月尾至新年前的趕工季節,她甚至從早車到凌晨一兩點,除了間中吃飯休息一下,一整天就是固定姿勢地車車車,“以前年輕不覺得累的呢,很奇怪。”有時一天車上十幾個小時,也不會腰痠背痛或兩眼昏花,最高紀錄一天就完成300個英文字母繡花,簡直是女超人!

很累,但每每翻開記帳本,看到長達好幾頁的“戰績”,月底又可以領到百多令吉的酬勞時,心裡就很滿足。

車花工具:繡線。

先用繡花框扣緊着布,再按照圖樣繡花。

當年拚命趕工的“戰績”,都在記賬本留下痕跡。

車花工具:特製車花壓腳。

老舊的針車只能車出最簡單的“花好月圓”。(蔡佩娟提供)

按件計酬 承擔熨衣電費成本

兵如港新村和怡保市的紡織業和製衣業經歷六七十年代的輝煌盛況後,八十年代起開始萎縮。黃秀華承接的單子也越來越少。

1982年起,美國經濟開始衰退,牽動全球經濟。黃秀華那年43歲,四個孩子從小學到中學一字排開,開銷日大,車花賺的錢不夠全家餬口,剛好附近一間製衣廠找家庭熨衣工,她便開始兼做熨衣。

熨衣是製衣的最後一道工序,將車好的衣褲熨平包裝,就可以送出市場。她和伯娘一起承接熨衣單子,由工廠提供熨斗、熨板等設備,並上門送貨及收貨,她則按件計酬,自行承擔電費成本。至1987年全球大股災時,不少製衣廠倒閉,車花單子也時有時無,她就放棄了車花,轉而全職熨衣。

就像年輕車花時一樣的拚命三郎,黃秀華熨衣的速度與效率也家喻戶曉。“有時候一天可以熨百多二百件。”她笑說,她和伯娘熨衣的量大到,兩人就承包完整間工廠的所有衣服!

比起車花,熨衣的技術門檻低,消耗的體力和精神也相對較少,但每件的價格卻更優渥。她回想,熨一件是8至10仙,貨量多時,她一個月就可以獲得200至300令吉酬勞。

黃秀華一熨就是40年,隨着家庭熨衣需求減少,她在2020年正式封起熨斗。新冠病毒疫情三年餘,她那雙手也從未停歇,閒時幫附近的神料店摺摺金元寶、如意金,或偶爾摺高難度一點的蓮花等等,聊當休閒,打發時間。

退休後,黃秀華的雙手仍為摺金紙忙碌。

今天,黃秀華與先生的晚餐依靠包伙食。

家庭車工 為主婦創造收入

兵如港新村的工業化特色,與獨立後國家發展政策緊緊相扣。

1957年獨立後,政府為平衡英殖民地時期單一原產品經濟結構衍生的財富分配失衡,開始透過大馬五年發展計劃、《新經濟政策》及《國家發展政策》等重組經濟結構,工業化發展是當時用來創造就業機會及解決貧窮問題的關鍵手段。紡織業與服裝製造業是當時重點工業之一。

怡保市在獨立後興起的工業區中,紡織廠和製衣廠不少,而城市型新村在缺乏農地耕作下,往往受城市工業發展的帶動,以工業發展作為經濟重心,村內工廠林立的同時,許多新村住家也改造成家庭小型製衣廠。

隨着七十年代《新經濟政策》推展出口導向的工業化政策,迎合西方市場需求的服裝潮流是製衣廠的主旋律,對車花工人的需求也若渴,而除了家人、村民之外,家庭車工成為當時非常重要的人力資源,因工作性質富彈性,提供不少家庭婦女及少女在照顧家庭及育兒之餘創造收入的機會。

兵如港新村至今仍有不少家庭製衣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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