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玩明周刊副刊

【社區獵人】守着發展 洪流漏下的遺珠

一鳴記簡陋的小磚屋,在社交媒體旋風過境下,成了年輕遊客獵奇的“現代驚喜”!

一鳴記那間簡陋的單層磚屋最近很紅。搭着社交媒體病毒式傳播的旋風,加上購物商圈耀眼光環包圍下的破落反差,隱身在啤律後巷的殘陋木屋反倒成了年輕世代的“現代驚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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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輕人來到,拍照多過吃東西。”韓瑞貞笑說。自從5個月前無意間被一位著名美食博主發現並撰文推薦後,原本寧靜的啤律木屋區便熱鬧了起來,一輛輛轎車駛入,一張張陌生的年輕臉孔向着一鳴記草草搭建的陋室東張西望。

1988年買下這間二手菜園屋後,至今已33年。

“還有人小小聲說,這屋子是經過特別設計的!”韓瑞貞哭笑不得。這間小屋,他和太太鍾彩蓉自1988年搬進來後,已經住了33年。早期的木屋結構歷經歲月侵蝕,在疫情期前坍塌了,他在行動管制令期間請建築師傅悄悄重建,主牆紅磚不夠,師傅臨時改用灰磚補上,變成半紅半白的不協調外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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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建屋子時,因為不知道何時會拆遷,所以韓瑞貞只是草草應付,四面牆甚至磚塊裸露,沒抹上洋灰,屋內的牆面和地面也僅是粗糙的灰面,結果反倒成了現代人罕見的獨特獵奇目標,這是韓瑞貞始料不及的。

                              韓瑞貞:這裡遲早要拆,只能見一步走一步。

一鳴記老板名叫韓瑞貞,但熟識他的人只叫他肥佬。

1962年出生在森美蘭老港一個園坵村落船頭,韓瑞貞16歲讀完中二後便幫哥哥養羊。但好男當出埠,早在吉隆坡發展的哥哥覺得他該走出去闖世界,便在他18歲時帶着他來到吉隆坡,從此吉隆坡成為他餘生安身立命的家。

初來第一站是茨廠街鳳凰餅家,但每月60令吉的薪水無法安逸生活,他便轉到生記酒樓工作,那時月薪多了20令吉,工作也由外場接待到進入廚房,從馬王、砧板做到伙頭廚師,曾先後出來開過雞飯檔,也賣過雲吞麵,但仿彿沒有做老板的命,他又回到客家飯店當廚手,一做就是20年。

2000年,位於啤律的皇后茶餐室邀他開小炒店,普普通通的炒飯一炮而紅,顧客絡繹不絕,卻也忙壞了身體。冠病疫情後,他決心放緩腳步,將破陋坍榻的老木屋簡單重建後開張一鳴記。簡單擺3張桌子,只招待老顧客,和老伴過自己的慢餘生。

啤律(Jalan Peel)木屋區位於吉隆坡蕉賴區,左邊接半山芭,右邊是馬魯里,下方有陳秀連路和老街場(Pudu Ulu),是蕉賴區最靠近吉隆坡市中心的腹地,也是吉隆坡高速發展後所剩無幾的木屋區之一。

啤律木屋區的誕生與吉隆坡的錫礦業息息相關。十九世紀中葉隨着吉隆坡安邦及新街場等地發現錫礦,吸引大量華人礦工湧入後,華工便在錫礦場附近地區覓地蓋屋,形成木屋聚落,啤律木屋區據說就是燕美路錫礦區勞工聚集的社區。初建時只有幾十戶人家,三十年代錫礦業逐漸沒落後,吉隆坡金融、工業及城市化發展也尾隨而至,大量湧入的人口使啤律日漸壯大,居民以餐飲小販、建築工人、雜貨店等為主,人口最高峰時期可達幾千戶,是獨立後吉隆坡最大的華人木屋區之一。

走幾步路,跨過馬路,就是雙威偉樂城。

啤律木屋區居民以客家人為主。居民自家烹煮美食沿着啤律開檔,形成壯觀的美食街地景,過去愛吃的人都會到啤律尋味。然而,隨着2013年捷運系統、雙威偉樂城及MyTOWN購物中心興建,佔地60英畝的啤律美食街一帶木屋區被拆遷,居民大部分搬遷至武吉加里爾的政府組屋,稍有經濟能力的人則自購房屋,與兒女同住等。

今天,啤律木屋區僅存數十戶,一鳴記是其中之一。靠近孟德里路(Jalan Menteri)的廿餘間長屋也將於明年拆除,剩下的最後十餘戶何時消失,韓瑞貞夫婦只能是一天算一天。

啤律殘留的十餘間木屋大部分已人去樓空。

2013年起捷運系統、MyTOWN及雙威偉樂城三面夾攻啤律。

曾是底層家庭避風港

當社交媒體旋風掃過,人潮一波接一波的消費打卡之後,啤律木屋區恢復夕日寧靜,這裡依然是那個熱鬧喧囂下荒涼破陋的木屋區,是韓瑞貞默默守着的家。

“現在只剩下十幾間了。”韓瑞貞指着右前方一排木屋,現在已租給一群外籍移工開二手衣店、理髮店及雜貨店。很多屋子早已搬空,從雪萊路(Jalan Shelley)入口進來的啤律巴剎也只剩下二三攤菜檔,當年擠滿人的美食區只剩下一攤麵檔仍在堅守着。

過去熱鬧的木屋區沿着啤律、葛京路(Jalan Cochrane)熙來攘往,但經歷了幾次火災和大型發展計劃後,2016年九成以上菜園屋被清除;捷運馬魯里站搭起便橋連結兩大購物廣場,直接把所有人潮引走,誰也不知道宏偉建設背後的巷弄中,是許多底層家庭的避風港。

事過境遷,物事人非。這不是韓瑞貞腦海的記憶。

“你能想像以前這裡多熱鬧嗎?”韓瑞貞指着一鳴記的門牌6024。“我不知道這裡有幾間菜園屋,但是你看我的門牌,至少都有六千多間。”那個盛況,是韓瑞貞年輕時在吉隆坡辛苦謀生的生活支撐。

一鳴記門牌6024,見證了啤律木屋區當年鼎盛時期。

一鳴記在發展洪流壓境下仍沿續着啤律木屋區的生命力。

重建坍塌的木屋後,這裡成為韓瑞貞與太太看孫慢活的空間。

每逢佳節熱鬧直翻天

韓瑞貞18歲來到吉隆坡工作,輾轉在酒樓、飯店、餐廳廚房進進出出,微薄的薪水只能在蘇丹街店鋪樓上租房住。孩子出生後,總得找個安居之所。經濟能力有限,他只能買下啤律這間二手菜園屋。“沒有牙蘭,但是立刻就可以搬進來住。”

這裡很涼爽,他說。搬進來後,左鄰右舍的關係就像屋與屋之間沒有縫隙的緊緊相連。大家都是在城市打拚的升斗小民,彼此相互扶持,自給自足。“人人家裡種菜養雞,也有很多水果樹。”

他記得,隔壁的安娣三四點就起來做糕點,千層糕、客家茶粿等琳瑯滿目,很香很好吃。巴剎數十個檔口,單單豬肉檔和雞肉檔就各有四五檔,還有好幾家雜貨店,每到中秋及華人農曆新年,那個熱鬧簡直翻天。“以前很安全,小孩子四處走都不必擔心。”想到當年經常有小孩被爸爸拿棍追着打竄進客廳躲藏的情景,他忍不住笑。

啤律木屋區的菜園屋和小攤檔一間間被拆,高樓大廈一棟棟平地起。(檔杗照)

外部喧囂,內部寧靜,小貓戒備着陌生人的湧入。

2004年他帶着全家搬到附近的公寓,這間住了幾十年的屋子就成了他放東西和休息的地方。“很多人問我要不要出租,我們不想。那時在外面皇后茶餐室做小炒,收檔後回來放東西,我和太太可以泡壺茶休息聊天。”

他看着周圍的菜園屋一間間被拆,高樓大廈一棟棟平地起,木屋區也走向荒涼凋零,在巨型建設重重夾攻下,這裡成了發展洪流漏掉的一顆遺珠。

韓瑞貞:我的炒飯普普通通,沒什麼秘方。

守着美味那一點執著

別人炒飯千百種,韓瑞貞豎起食指:

我的炒飯只有一種,叫做普通炒飯!只這一味,就讓不少食客翻尋味。

來一鳴記,找炒飯吃,是很多老顧客的例牌。沒吃過的人會想像炒飯的各種口味:揚州炒飯、金香炒飯、泰式炒飯……但一鳴記就是沒有。韓瑞貞說:我只有一種炒飯,叫普通炒飯。

一鳴記的炒飯真的不特別,沒有高級配料,沒有秘製配方,也沒有獨特調味,簡單的雞蛋、銀魚仔、豆角、雞肉和白飯,撒把鹽,滴幾滴醬油,吃進嘴裡卻香味四溢、鑊氣十足,顧客吃過一次總會屢屢翻尋味。

韓瑞貞自己也想不通:“我就這樣簡簡單單地炒而已,沒有什麼獨家秘方。”但他喜歡研究,跟太太外食時,總喜歡點炒飯。太太罵他:自己炒飯,還吃炒飯!他心裡卻有個信念:自己炒飯,才要吃別人的炒飯!

“看看別人是怎麼炒飯的,才知道自己的炒飯有什麼不足的地方。”吃過千百種炒飯之後,他啞然失笑,什麼炒飯專賣店,十幾種炒飯品項,每一種的炒法都一樣,不過就是配料換一換,就變個名,成了琳瑯滿目。

一鳴記只有3張桌子,來的都是老顧客。

別人決定了自己的人生

後來,他得出的結論是:自己的炒飯就是多鏟了幾鏟。“炒多兩下,香氣、口感和味道就完全不同了。”這種“炒多兩下”的傳統炒法,可以炒出火候和鑊氣,數十年來他從不鬆懈,也炒出純熟功夫。

韓瑞貞說,做起來都是一步一腳印。

打從離開森美蘭船頭家鄉後,韓瑞貞一直都在餐飲業打滾──先是做餅,後來在酒樓及大飯店廚房工作,從馬王、砧板、伙頭到大廚,也試過自己開檔賣雞飯及乾撈麵等等。初出社會時,正是馬來西亞如火如荼推動現代化發展的黃金時期,順着國家都市化政策的步伐,離開鄉村湧入大城市打拚成了年輕世代生涯選擇的主旋律,看似遍地的就業機會,卻是別無選擇的單純與無奈。

重開一鳴記,與太太達成共識:簡單過生活。

他開玩笑說:“有人說會做飯的男人很性感。對,當做飯是他的興趣時;像我煮菜是被逼的,怎麼性感?”道出他那個世代的共同命運。

“以前很單純,哥哥帶着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韓瑞貞說,別人決定了自己的人生,自己就是傻傻的跟着走下去。比起現在的年輕世代,他多了一分的羡慕和欣賞。“以前我們做錯事,頭手就是一個碟子飛過來,開口就是罵,現在人很不一樣了,可能他們接觸科技多,比較聰明,工作不開心就辭職換工。”而他走過的路,卻是默默忍受的卑躬屈膝。

一鳴記的用料簡簡單單,沒有特別的創意配料。

日炒三大桶白飯不夠賣

他最初在鳳凰餅家做餅,轉到酒樓後,先是在前檯負責點餐送餐,為了賺多一點薪水,他申請調進廚房當馬王,開始一天10至12小時的廚房歲月。“馬王就是學徒,什麼都要做,就是不給你碰鑊鏟。你如果多看兩眼,廚師就會開罵了。”

立志拿鑊鏟,韓瑞貞就告訴自己“一定要什麼都做,不可以怕吃虧”,所以他開始利用各種機會學煮,“比如宵夜時間,廚師想休息,你就過去主動幫忙煮。”韓瑞貞解釋。廚藝也在委屈、忍辱及積極爭取機會下精進,奠下今日簡單炒飯的紮實功力。

普通炒飯

一鳴記的炒飯,曾經是皇后茶餐室的鎮店美食之一,有些食客叫它做皇后炒飯,或王帝炒飯。“我的炒飯很好賣,有時一天三大桶白飯都不夠賣。”他仔細算了算,一桶飯可以炒100盤,三大桶就有至少300盤,炒到手臂都快斷掉。

炒飯之外,相同的按部就班工序也展現在福建麵、炒生麵、廣府炒粉、南乳炸雞、魚翅羹等等料理上。沒有複雜的創意口味,也沒有刻意搭配的調味變化,就是一味傳統手法下的家常老味道。識味的,都會想盡辦法走進陋巷解饞。

說好重開的一鳴記不宣傳不張揚,只在巴剎大樹貼了張粗糙的指示牌。

好吃沒有種族界線

一鳴記的美味,最早原來在友族同胞間傳開。

“皇后茶餐室的沙嗲、羊肉湯等很受馬來同胞的歡迎,以前最旺的時候是要等上至少一小時,甚至點餐後要先收錢的。”他說,2000年皇后老板邀請他進去開小炒檔時建議他不放豬肉,可以做友族的生意。

初時他很對自己能取得馬來顧客的信任半信半疑。但他抱着就算沒有馬來顧客,單單啤律的居民和街坊,就已經足以撐起生意,所以和太太商量,給自己3個月時間嘗試。意料之外的是,剛開檔不久,美味的食物即一鳴驚人,一鳴記成為友族同胞滿足味蕾的小炒檔。

啤律附近的公務員宿舍及17樓組屋的馬來居民都喜歡到皇后用餐。“剛開始時他們是不相信我的。”韓瑞貞說,甚至有顧客要求他發誓沒有豬肉原料。他真誠的料理不久即贏得所有顧客的信心,從此名聲逐漸傳開。

他粗略估算,當年在皇后茶餐室時,顧客群中有60%是馬來人和印度人,華裔顧客佔了四成。很多馬來顧客吃他的料理,一吃就是三代人。

那種多元族群交融的場景,不僅只是顧客來自多元種族,更包含不同族群檔口的相互尊重與包容。韓瑞貞想起以前多元種族混融和樂的日子,那才叫大馬一家啊!

南乳雞翅

沒有菜單的街坊味

疫情期間,皇后茶餐室停止營業,韓瑞貞便再也沒有開檔。“當年只顧着搏殺,每天從早上11點做到半夜一二點,生病也做。”拚命到身體也亮起紅燈。

趁着疫情休憩,他與太太也重新思考人生,是時候緩一緩腳步。後來兩人決定把啤律這間坍塌的小屋重建起來,開店做生意,2021年11月一鳴記的招牌也重掛了起來。

“我們開店的目的是一邊看孫,一邊做老顧客的生意,得空跟街坊聊聊天,簡單生活。”所以開店後沒有在路口掛招牌,沒有通知老顧客,也沒有對外宣傳,週日關店陪家人,來吃的,都是住在附近的街坊,以及輾轉得知找上門的老顧客。

菜式,也常是隨興而煮。老顧客進來,不說話,他就從冰箱裡拿出一條魚和配菜,做出一道家常魚料理。“老顧客每天吃,吃到膩,有時候就變化一下。早上剛好買到這把蒜,又有魚,就煮了。”

再比如板麵,本來是太太捏給孫子吃的,厚薄不均的手捏板麵經過韓瑞貞的簡單燜煮或乾炒後,吃起來味夠有嚼勁,後來也成為識食客人愛點的餐牌外料理。他輕描淡寫:“沒有所謂拿不拿手,想到什麼就煮什麼。”

菜單以外的菜式,是一鳴記的特色。菜餚上桌,韓瑞貞坐下,家常閒話就是一籮筐,簡單料理吃在嘴裡,更多的是濃濃的街坊味。

文 \ 高佩瑤      圖 \ 黃招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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