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周刊副刊

【社區獵人】守着媽媽的傳統草藥智慧

文•高佩瑤 圖•黃招勤、受訪者提供

黃玉燕從小跟着媽媽割膠、養豬、種菜及採集草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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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年累月習得的知識逐漸內化到她的身體裡。

黃玉燕在自己與兒子陳學和經營的武來岸喜樂農場裡保留了四分之一的土地種植中藥草,石菖蒲、水線草、糯米藤、駁骨草、白毛夏枯草、雷公藤……隨便數數就是上百種,她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有多少種。

有時候隨手撥開亂七八糟的“雜草”,她會驚喜的叫起來:“這是燈籠草,又叫波波草,治白喉症、牙齦腫痛最好,採它的葉或根煲鹽水喝就可以了。”這些植物都是可以治療不同疾病的藥用植物,在中醫範疇內,有些是已經過反覆科學驗證的中藥,有些則是代代流傳的民間草藥。無論哪一種,在日漸西化及被忽視的醫藥日常中,彌足珍貴,在馬來西亞尤其重要。

黃玉燕從小接觸中草藥,又是診治經驗豐富的中醫師,她對中草藥有股莫名的鍾愛,利眼掃射,就能分辨出哪種植物有藥用價值,可以治療什麼疾病……可惜很多人不懂得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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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含羞草,用它的根煲紅棗,能緩解骨刺疼痛。”在一般人眼裡隨處可見的野草,她看到的都是藥;很多蔬果除了是食物,她在調理之中賦予養身和治療的功能,她說:“藥食同源嘛!”這是中醫耳熟能詳的基本道理,但早在修讀中醫專業以前,她的成長歲月就已經內化到記憶深處。那是媽媽身教的傳承。

黃玉燕:從小耳濡目染媽媽在加影“赤腳行醫”,練就我辨識草藥的本領。

獵人黃玉燕

黃玉燕63歲,在雪州加影市中街出世,因家庭經濟拮据,她從小跟着父母四處遷徙,從中街到錫米山芭南新村、火車路旁,10歲時遷至叔婆位於加影老港的樹膠芭裡搭屋居住,幫忙看守膠園。

父親是木匠,收入微薄,母親割膠、種菜和賣菜、洗琉瑯及養豬,也將自己從父親身上學到的中醫知識運用到生活中,經常四處採集藥草,製成各種中草藥治療社區鄰里普遍的風寒熱症,或調理補身。黃玉燕從小跟着母親工作,耳濡目染學會一些中草藥採集及調理的本事。

16歲時,她到本地一間裁縫學院修讀高級服裝裁剪,之後負笈香港學旗袍裁剪,18歲取得專業文憑後回馬在加影芙蓉街當裁縫師。21歲結婚,與先生經營花圃。

1997年,因花圃土地被征收,她轉而在加影工藝城開辦藥材店,2005年從中國廈門大學醫學院中醫系畢業,2007年取得吉隆坡中醫學院中醫針灸專業證書,在原來的藥材店開設品和堂中醫館。

今天,擅長針灸的她已逐漸隱退,中醫館交由小兒子接棒,武來岸的有機菜園交由三兒子陳學和管理,而她繼續自己的草藥樂。2012年至2014年,她舉辦了三屆草藥展,搭建草藥愛好者知識交流的平台。

社區武來岸

武來岸(Broga)位於雪蘭莪士毛月與森美蘭良冷(Lenggeng)之間,距離士毛月約9公里,往南下到芙蓉僅32公里,因此成為當地居民經商、工作及日常採買的重要城市。

武來岸群山環繞,地理位置卡在兩州之間,新村也一分為二,雪州這邊是武來岸打侖新村,跨過橋,就是武來岸新村。新村往北,有一座武來岸原住民村,往東直達玉封石哪督廟,是熱門的旅遊景點。

武來岸群山環繞,環境清幽,村民除了種植榴槤、水果、蔬菜、養魚及割膠外,近年來開設了許多觀光農場、露營地、梅花鹿生態農場、有機農場及魚塘餐廳等等。而茂密的永久保留林更成為許多登山客休閒的好去處。

本是流浪狗,現在都成了喜樂農場的成員。

赤腳醫師

記憶力超強

“我外公早年是錫米山著名的中醫師,小時候在中國祖籍廣東惠州淡水的家鄉就已經接受正規的中醫教育,開業懸壺濟世,後來帶着外婆、大姨和媽媽下南洋,來馬後陸續生了幾個弟妹,但只有媽媽習得外公的中醫技藝。”黃玉燕補充,雖然沒有讀過幾年書,也沒有接受正統的中醫訓練,但媽媽的記憶力超強,能掌握中醫基本藥理,是當年社區鄰里的“赤腳醫師”。

在現代化滲透日常生活之前的六七十年代,市井華人家庭感染風寒、感冒、躁熱上火、腸胃不適或肢體勞損受傷等小病後自行抓藥治療,或買一些草藥煲湯煮食來調養補身,是非常普遍的事。黃玉燕的媽媽就經常扮演簡單問診、觀舌、配藥及幫忙採藥的角色。

而她,從小跟着媽媽到膠園裡割膠、種菜、養豬,以及採集膠林及周圍森林藥用植物的過程中,也潛移默化的習得中草藥的辨識能力和藥用原理。

“媽媽在巴剎賣菜,也賣草藥,很多人都會請她幫忙採藥。”她印象最深刻的,是八九歲時跟着媽媽發現罕見的虎乳芝:“以前我們住在加影老港的膠林裡,有次跟着媽媽上山採藥,突然發現地上有一朵褐色的靈芝,媽媽熟練的跟着地上點點的乳汁蹤跡尋找,真的找到很多的虎乳芝。”原來,那是雌虎滴下的奶汁,說也神奇,虎奶汁能孕育真菌,一滴乳汁就可能長出一朵靈芝。

黃玉燕受媽媽的影響極大。(圖片來源:受訪者提供)

武來岸被森林環繞,是草藥多樣性的搖籃。

黃玉燕說,中草藥種植必須無毒無污染。

喜樂園的草藥展示屋正如火如荼進行,預計5月多開張。

生冷飲食

乃胃之大忌

媽媽也教會她辨識生活周遭各種中藥草,如何調理身體,如何治病療傷,如何結合食物養身壯體。這種從生活中慢慢長出及累積的傳統智慧,默默的紮在她的心裡,以致長大後輾轉從事很多行業,最後她心之所歸,依然是中草藥。

母親的教養銘記於心,耕種是母親的方法,飲食用藥訣竅也隱藏着母親的影子。“以前媽媽洗菜都一定要拍一粒蒜頭泡在水裡幾分鐘,我不明白為什麼,媽媽嚇我說:等一下你肚子生蟲!”這蟲,指的就是螺旋菌等微生物。讀了中醫之後,黃玉燕才恍然大悟:蒜頭殺菌的效果原來早已獲得驗證!

在現代教育及西方價值的洗禮下,這套中國傳統智慧正逐漸被摒棄。她感嘆,生冷飲食是傷害胃的大忌,鼓勵嬰兒只喝母乳和奶粉不喝開水會養出體質燥熱及呼吸道過敏的孩子,煎炸食物、加工食品和熬夜的生活燃燒身體,衍生現代人無休無止的熱症,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傳統不舊,在迅速更迭的時代和生活型態中屹立,是黃玉燕守護的初衷。

三加皮製作:

1.摘下葉子。

2.放入鍋中干炒。

3.炒葉的過程能催化藥性。

仙鶴草

磨盤草

茶樹

白毛夏枯草

走進自然滿山遍野都是藥

馬來西亞的山林是中草藥的寶庫,

尤其是鮮少受到人類干擾的福隆港及東馬熱帶雨林,

珍稀藥草遍地都是。

心情愉快時,黃玉燕會放下手邊活,與兒子陳學和一起上山採藥去!

山就在農場的前方,是武來岸附近仍保留雨林原始面貌的永久保護林之一,因為缺少登山客的干擾及經濟活動的破壞,山林的生物相豐富,行走在原住民闢出的小徑上,他倆常會被兩旁的藥用植物吸引。然後,小心翼翼採下其中一株,避免傷害其他植株。

黃玉燕:馬來西亞珍貴的草藥植物已越來越少。

心血來潮時,黃玉燕喜歡結伴兒子陳學和一起上山採藥。

“我們只是採集樣本。有些藥草只有在深山裡面才會出現,樣本採下來後帶回農場培植。”她希望能讓多樣的藥草種子及秧苗傳播繁衍,惠及更多需要的人。而森林的原生植物,她們就像原住民一樣,以一顆敬畏的心,只取部分,或只採果子,不大量採摘及破壞,留下最壯碩的,好讓藥草能源源不絕的繁衍下去。

她舉雞血藤為例,它是森林的蔓藤植物,有行血補血及通經活絡療效,但一條粗壯的雞血藤要長好久,很多人直接砍粗壯的部位,上端的藤莖就不能活了。“我們如果看到直徑超過四寸的雞血藤,絕對不動它,只取小藤或垂下來的支藤。”她解釋說。

“馬來西亞的中草藥已知的至少千餘種,非常豐富,但真正被很好利用的不多。”黃玉燕覺得可惜。而且,隨着森林的破壞,氣候變遷加遽,中藥草的多樣性也開始受到威脅。

黃玉燕經常會與一群草藥迷同好到福隆港、金馬崙高原等高山採集草藥樣本。

福隆港

喜遇珍貴藥王

她常跟一群中草藥迷同好四處尋草探藥,特別是氣候涼爽的高原或高山地帶,比如金馬崙高原、福隆港、雲頂高原、沙巴及砂拉越等地的熱帶雨林,強烈感受到發展與人類活動對生物多樣性的影響。“金馬崙高原以前可以採集到很多特別的藥草品種,這幾年發展過度、化學農藥污染,加上溫度升高,藥草越來越難見。”

與金馬崙高原相差十萬八千里的,是人潮較少的福隆港和沙巴熱帶雨林。“福隆港稀有的草藥非常多,比如馬來西亞非常珍貴的金線蓮、春砂仁、赤靈芝等等,福隆港森林一走進去,就是滿山遍野。”說到這裡,她雙眼發光,興奮的說,冠病疫情之前她們常到福隆港採藥,採集回來的金線蓮秧苗已經試種成功,如今已繁衍了好幾盆。

金線蓮這種草藥素有藥王、金草或神藥之稱,有清熱涼血、除濕解毒、平衡陰陽、生津養顏等功效。黃玉燕數算金線蓮的珍貴,金線蓮屬植物共有三十餘種,據說,馬來西亞深山裡被發現的就高達26種,她能近距離的看到、嗅到、摸到和種植,怎不興奮?

武來岸包圍的永久保留林是中草藥的寶庫。

雜草叢裡

棵棵都是藥

相比之下,武來岸森林就顯得平凡。“這座山較少看到特別或稀有的藥草品種,沿途比較常見的有冬革阿里、黃牛木、青線蓮、地膽頭、香樟等等。”儘管如此,由於近水樓台,她時不時仍然上山散步,小徑兩旁哪裡有什麼植物,她也瞭如指掌。只要農場已有的品種,她只看不取,讓山林保有它的完整。

回到喜樂農場,大門進去的左側四分之一地段,是黃玉燕的草藥園,很多藥草來自之前的農場,那裡最高峰種有四百多種藥草,然而因為疫情期間一場大淹水而損毀,她努力搶救一些過來,至今仍努力的適應新環境。

你以為雜草叢生缺乏管理,黃玉燕卻會突然冒出一句,這棵(雜草)叫水線草,能清熱解毒;那棵(雜草)是旱蓮草,能止血及補腎,還可以染頭髮……原來,棵棵都是藥。

放眼望去的遼闊菜園一片翠綠,夾雜在果樹、瓜籐及葉菜下的小草藥,遍地都是!

森林的藥用植物滿山遍野

大葉仙毛草花

牛白藤別名甜菜茶

木靈芝

藥到病除

關乎體質

逢藥三分毒,草藥是藥,使用不當,就變成毒,她一直強調。

“草藥與中藥不同,草藥是代代相傳,或民間流傳的民俗療方,但並未經過嚴謹和反覆驗證,亂用或錯用,會很傷身子。”她笑說,最常見的現象是,某某吃了某祖傳藥方後,或吃了某草藥後,藥到病除,便開始在親朋戚友、社區鄰里,甚至社交媒體間流傳,大家跟風倣傚亂吃。

“這樣是不對的。每個人的體質不同,加上很多表現出來的相同症狀,可能源自不同的病症,如果隨便亂吃,很可能會帶來反效果。”她舉貓鬚草為例,它是民間常用來降血糖和清熱利尿祛濕的草藥,但是脾胃虛寒、前列腺及腎臟疾病患者都不適合吃。

她曾經遇過一名患上膀胱癌的病人,拿着朋友給的民間藥方:爬樹龍、地膽頭、岩陀及憂遁草,請她協助採藥,她不便阻止和否定,只能提醒他藥方裡的藥性激烈寒涼,吃時要注意保護胃和氣。結果不出所料,後來這名病人服後胃脹風、胃痛及腰痠背痛。

黃玉燕反對亂用草藥,任何草藥服用前應該先讓中醫診脈,確認適合才服用。“所以我從不售賣補品或民間草藥方,病人拿着來路不明的藥方來抓藥,也會拒絕。”她說,任何草藥都是好藥,但都一定得回到根本:體質。

黃玉燕在武來岸新村租下一間屋子種植草藥。

馬來西亞的金線蓮共有26種,黃燕玉終於培植成功。

與原住民

智慧交融

武來岸森林聚居不少特慕安(Temuan)族原住民聚落,除了定居平地的武來岸原住民甘榜外,還有部分原住民依山而居,森林是他們生活和尋找生計的泉源,他們對森林植物多樣性的熟悉程度,就像自己家裡的每一件東西。

黃玉燕的藥草採集工作,有時候也交由一名原住民協助。“他住在武來岸森林,時常帶着林產下來賣,也順便採買東西回去。”與他熟悉後,黃玉燕請他到農場協助割草、爬上榴槤樹採寄生藤、進山採草藥等等,賺取一些收入,甚至資助他的小女兒讀書,希望孩子不要像三個哥哥姐姐那樣,而可擺脫文盲命運,未來改變家人的生活。

“原住民很熟悉山林。我想要找什麼草藥時,會請他進山尋找。”而原住民也有一套傳統植物知識,擅用各種植物醫治疾病,這些藥用知識與中國傳統藥理又截然不同,也提供她學習和交流的機會。

上山採藥的簡單裝備:水瓶、鐮刀、袋子。

森林的植物非常珍貴,採藥只取樣本,不大量採摘和破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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