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周刊副刊

【社區獵人】她義助難民 舞出生命價值

文•高佩瑤 圖•黃招勤、受訪者提供

她將喪女的悲慟化成幫助難民的動力,在蕉賴難民學習中心教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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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引入更多志工,教導孩子音樂、用回鍋油製作蠟燭及肥皂,

並與不同組織合作,培力難民媽媽做耳環、縫紉等手藝,

提供就業機會之餘,也讓難民與社區接軌。

獵人劉佩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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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佩靜是獨立表演藝術工作者,過去許多大型音樂劇如《釋迦牟尼佛傳》、《遇見觀音》等,都可以看到她的身影。然而,褪下舞衣,40歲的她是中學舞蹈教練,也是經常穿梭難民學校和社區的志工,有人稱她是:難民媽媽!

劉佩靜來自檳城北海,10歲前在柔佛麻坡峇冬(Parit Jawa)的外公家度過。家在峇冬一個馬來甘榜內,外公以處理椰肉為生。她記得家門前搭了一個涼棚,鄰居閒時會過來納涼聊天。屋前的大馬路常發生車禍,或有人失足掉進“溝”(Parit),外公都會奮不顧身救人。這種正義感,在小佩靜心裡埋下了社會關懷的種籽。

中學時就讀競爭激烈的鍾靈中學,埋頭苦讀讓她患上厭食症,也錯過了陪伴外婆的時機,人生觀大變。大學進入博特拉大學化學工程系,加入佛學會舞蹈社後,她從舞蹈中找到新的人生目標和價值。因緣參與了校外舞蹈團亞洲音樂製作(Asian Musical Production)的各種演出,讓她更確認自己朝表演藝術之路前進的志向。

大學畢業後,她在多所中小學擔任舞蹈教練。2009年,弟弟去世,她果斷決定要走自己的路,27歲到荷蘭方提斯應用科技大學(Fontys University of Applied Sciences)進修舞蹈編導碩士課程,一年後獲得愛爾蘭利默里克大學(University of Limerick)獎學金,兩年後取得現代舞表演碩士學位。

回馬後,她成為獨立舞者,兼在中學教舞蹈。2017年,她將喪女的悲慟化成幫助難民的動力,開始在蕉賴難民學習中心教舞蹈,也引入更多志工,教導孩子音樂、用回鍋油製作蠟燭及肥皂,並與不同組織合作,培力難民媽媽做耳環、縫紉等手藝,提供就業機會之餘,也讓難民與社區接軌。

劉佩靜把舞蹈帶進難民學校。

蕉賴欽族難民學習中心

蕉賴愛蘭鎮(Taman Alam Jaya)一排舊店屋樓上,隱藏着一間緬甸欽族難民學校,稱為蕉賴難民學習中心(CSO Cheras Learning Centre),是全馬120所難民學習中心之一。

根據駐馬聯合國難民署的統計,滯留在馬的緬甸難民共15萬人;欽族(2萬2390人)是繼羅興亞族(10萬6500人)之後的第二大族群。早在1962年緬甸軍政府政變成功實施極權軍法統治後,國內的非佛教徒便受到驅趕與迫害,以基督徒為主的欽族是其中之一,導致他們被迫四處逃亡,部分流落至馬來西亞成為難民。

我國因為沒有簽署《1951年難民地位公約》和《1967年難民地位協議》,難民來到這裡後雖可取得聯合國發出的難民證,卻無法合法工作、接受正規教育及享受任何社會福利,因此經常受到警察逮捕、干擾或社會歧視。

蕉賴學習中心是欽族基督教會於2008年為附近約一百五十餘戶欽族難民家庭3至17歲孩子所設的學校。學習中心以考取英國劍橋大學的國際中學教育普通證書(IGCSE)為目標,以為隨時來臨的美國、澳洲、德國或加拿大等第三國收留機會作準備。然而,等待是條漫長的道路,有些人一等就是十餘年。

蕉賴學習中心是欽族難民孩子的避風港。

一起玩舞蹈 帶着社區

舞者在夕陽行業匠人身後獨舞,但匠人安哥卻看不懂。

劉佩靜決定,讓舞蹈連結上一代與年輕世代,

也融入不同社群,將表演變成持續進行的社區藝術創作。

2023年8月某天,吉隆坡表演藝術中心(KL Pac)擠滿了人,有些人站在門前,有些人圍聚在大廳,大家的目光跟着舞者從門口移向內廳。音樂響起,舞者扭動着柔軟的肢體,雙手順着優美的節奏搓麵粉、捏麵皮、包餡料……環繞着廳堂裡正在做餅乾的特殊兒舞動!

他們是Jammy Tummy的特殊孩子,正專注地做着餅乾。另一邊廂,一名唐氏症女孩在牆上畫着自己愛吃的餅乾;與此同時,牆上投影出一名傳統豆沙餅師傅製作餅乾的影片,伴隨着老師傅純正的福建話。

舞者帶着大家往廳堂內移動,特殊兒拿餅乾給觀眾品嚐,觀眾打開手機的AR虛擬實境應用程序,可以跟着餅乾製作流程學習做餅乾,孩子們更開開心心的加入了唐氏症女孩繪畫的行列,將整面牆畫滿各式各樣的餅乾……

這是劉佩靜的《與匠人同行》(Beyond Moving with Artisan)社區藝術計劃,她讓舞蹈走進社區,把社區拉進表演藝術,透過長輩、青年及孩子的三代結合,演繹出一場融合舞蹈、社區口述歷史訪談、影片、照片、虛擬實境科技及社區參與的多媒體跨世代表演藝術。

“舞蹈就是生活,你必須靠近社區,藝術才會出來。”劉佩靜一直緊記自己在歐洲所感悟的舞蹈精髓。然而,這樣的藝術詮釋和表演方式,並不見得獲得認可。

劉佩靜倒是泰然處之,當這一頭有人否定,那一頭卻獲得掌聲。“有對外國夫婦看過我的表演後,開心的說表演很有創意,她們回去後跟學生有很多討論。”

在中學當舞蹈教練,劉佩靜希望教學生跳他們想要的舞蹈。

舞蹈創作從生活出發

劉佩靜說:“如果舞蹈只有天上的神仙才看得懂,那還叫藝術嗎?”她的初心,是紀念童年,是緬懷外公,是幫助弱勢社群連結社會,還有牽起自己孩子與上一代的記憶。

舞蹈創作從生活出發,是她在愛爾蘭留學那兩年的重要滋養。30歲回馬後,她念茲在茲的,也是將舞蹈社區生活化,只是馬來西亞認知不同及行業生態不允許,她只能默默藏在心底,一直到2018年獲得Think City及INXO藝術基金等單位贊助的第一筆資金。

“我常想,我到底要給我孩子怎樣的上一代記憶?我想回到我開始的地方,所以就從外公的職業出發。我的第一個計劃以五種夕陽行業為主題,椰肉處理、打字員、海南咖啡店、傳統豆沙餅師傅及織籐師。”

她找來錄影及攝影師朋友,拉隊到北海與老師傅們進行口述歷史訪談和記錄,整理後請舞者用舞蹈重新詮釋演繹出來。最後,她在北海的一個貨倉辦了一個結合舞蹈、紀錄片和攝影的《守藝》(Your Memories, Our Identity)社區藝術展覽。

“那次之後,我問自己,好像只有老人家的聲音,年輕人呢?”2020年她重新調整,將收集的社區資料再創作。“但適逢行動管制令時期,計劃只能在線上完成。”

劉佩靜教學生跳舞的同時,也帶着他們參與各種表演。

與不同弱勢群體共舞

她將計劃分成三階段:記憶、想像和創作。她邀請了一群年輕舞者,個別以芭蕾舞、現代舞、華族舞及K-Pop熱舞搭配椰肉處理、豆沙餅製作、織籐、打字及海南咖啡。第一階段,舞者學習老師傅們的手藝;第二階段,從這些手藝記憶中找出一個關鍵詞,再用舞蹈展演關鍵詞;第三階段,將舞者和老行業結合創作表演。

這個過程中,劉佩靜持續地邀請不同的藝術家來點評她的創作。“有個影劇導演朋友一直問我:你的演出來自社區,那該如何回到社區?”讓她重新省思社區在計劃中的位置。

劉佩靜進一步納入更多不同弱勢群體進來,成為計劃的表演嘉賓。“比如Jammy Tummy的特殊兒童,他們本來就是做餅乾的,我就將他們與傳統豆沙餅師傅配成對,讓他們成為表演的一部分,以真實的自己結合舞者、影片和訪談聲音等,也向他們購買50份餅乾分享給觀眾,增加他們的收入。”

比如蕉賴難民學習中心的孩子,他們喜歡跳K-Pop舞,劉佩靜將他們與海南咖啡師傅配對,邀請熟悉K-Pop舞蹈的朋友將沖咖啡的動作編舞,再訓練難民孩子表演。

這種表演方式,她不稱為完整演出,而是持續進行的社區藝術(Work in Progress),因為它仍繼續進行着。

劉佩靜認為,表演藝術應回到生活。

自2018年起,劉佩靜展開自己的社區藝術計劃。夕陽行業口述歷史採集是第一步驟。(圖片來源:劉佩靜提供)

劉佩靜總在思考,表演從社區開始,也應該回到社區。

歐洲的震撼激蕩

歐洲幾年,是滋養劉佩靜最深的一段歷程。2011年,劉佩靜同時獲得荷蘭及愛爾蘭兩間大學的碩士課程錄取。“因為經濟不允許,我選擇了可以兼職就讀的荷蘭舞蹈編導課程。一年後愛爾蘭提供獎學金,我才轉修現代舞表演碩士課程。”

荷蘭不斷提問、討論和反思的教學方式,培養她獨立思考和系統表達的思維訓練。愛爾蘭走進社區的藝術表演取徑,則開啟她的舞蹈視野,紮下堅實的“藝術來自生活”基礎。

“我實習時,跟着舞團到愛爾蘭一個鄉下辦舞蹈課程。我們必須家家戶戶做社區訪問,了解社區的歷史、居民對舞蹈的需求,以及說明和解釋我們的課程,再鼓勵他們來參與等等。”她解釋,那裡沒有什麼社交媒體宣傳,只有面對面的溝通。

“邊訪邊排舞,到社區藝術嘉年華當天,整個社區的人都來了,大家看得津津有味。”表演結合社區,從互動中教育居民,那種滿足感,真是表演者最大的報酬。

同樣的場景也出現在意大利,她跟着舞團到一間山上的廢棄教堂表演。當天,所有爺爺奶奶都搬了凳子從山下到山上看表演,熱鬧極了。“表演完,居民還帶我去看傳統麵包製作、介紹村裡的核桃樹、橄欖油等等。”

舞蹈表演,就是該源自社區,再回到社區。

劉佩靜是專業獨立表演藝術工作者,曾參與《遇見觀音》等音樂劇演出。(圖片來源:劉佩靜提供)

外公見義勇為的個性對劉佩靜(右二)日後的社會關懷影響深遠。(圖片來源:劉佩靜提供)

劉佩靜邀請難民孩子擔任《與匠人同行》社區藝術計劃的表演嘉賓,用K-Pop熱舞演出傳統海南咖啡技藝。(圖片來源:劉佩靜提供)

褪下舞衣當難民媽媽

因為難民孩子喜歡跳舞,劉佩靜義無反顧的進入難民學校教課,

卻發現難民孩子和媽媽需要的不僅只是教育和生計,

還包括與本地社區的接軌!

四處擺市集售賣回鍋油蠟燭、香皂及難民製作的產品等,已成日常。

烈日西照,將鬍鬚港的小Feel市集曬得熱氣騰升,卻無阻來客的熙來攘往。“這是難民媽媽車的方巾,這是Hara Makers做的食物渣蚊香,這是Jammy Tummy特殊兒童做的小餅乾,還有這個,是我們Anjez Art Project用左手香和椰油等天然原料做的左手香膏,非常好用。”劉佩靜站在自己的小攤前向顧客細心講解。

四合一的產品組合,稱為Harap Jammy,結合了欽族難民、B40群體和特殊兒的時間和心力,在劉佩靜的Anjez Art Project、Jammy Tummy及Hara Makers三組織的合作下,自去年起便經常出現在各種大小市集中。

“這是我們讓這些弱勢群體與社會接軌的一個方式。”也是劉佩靜努力想讓難民孩子與媽媽走進馬來西亞社會的一個平台。“難民媽媽們車的方巾,可以增加他們收入。我們也常帶着難民孩子出來擺檔口,跟顧客互動,增加他們的溝通能力和信心。”

Anjez Art Project的左手香膏及方巾,與Jammy Tummy的餅干、Hara Makers的食物渣蚊香合組成Harap Jemmy產品包,別具意義。

擺市集賣手作是劉佩靜“越陷越深”的無心插柳。

劉佩靜記得,2017年懷着6個月的雙胞胎,其中的妹妹提早向媽媽告別,劉佩靜傷心難過,一直走不出悲痛的死胡同。“有天出席一場難民研討會,在市集中遇見一名難民女孩,我問她:你最想學什麼?她說跳舞。我當下被狠狠敲了一下:與其在這裡悲傷,不如轉移去幫助其他需要的孩子!”

2017年偶然遇見一名難民小女孩,開啟了她到難民學校教舞蹈的契機。

孩子隨時會離開

孩子出生後,劉佩靜立刻去尋找難民學校,“我一心一意只想教孩子跳舞。”先是在蕉賴找到一間小學校,但不適合。後來朋友介紹蕉賴愛蘭鎮的CSO蕉賴學習中心。

劉佩靜解釋,難民孩子讀書必須付學費,所以父母經濟負擔不起時、家裡無人照顧弟妹時,或突然接到第三國收留通知時,孩子就會離開。孩子進進出出,劉佩靜的教舞夢想也困難重重。

她笑說:“比如一支舞已經排好了,三個月後再回去時,主角不見了,原來已飛去美國,我又得重新訓練起。”這讓她很失措,不知該如何教下去。“後來調整心態。”她不再執著於組織學生,而是讓孩子有各種不同的學習,反倒以更輕鬆的心情把舞蹈變成一種藝術,在最短的時間內帶領難民孩子玩最多的課外活動。

“我問孩子想學什麼,有人想學唱歌,有人要跳K-Pop等等,我開始打我身邊人的主意,把他們帶進來教音樂、學手藝。”近年來,她也開始帶入環保元素,透過回鍋油製作蠟燭、肥皂,以及用回收紙造紙等,提升孩子環境保護的意識。

回鍋油蠟燭、左手香膏。

他們不輕易求救

原本簡簡單單的教學方式,卻在經歷一場疫情後起了變化。

“很多人覺得難民好吃懶做,來搶奪我們的資源,實際上不是的,他們很努力工作,而且不輕易求救。像我每次問他們,你們需要幫忙嗎?他們都說他們很好。”進入行動管制令後,劉佩靜某天突然接到孩子的訊息說:老師,我們不好,我們需要食物!“非常直接。我趕快聯繫朋友發動籌款,一週後籌獲一萬令吉,購買食物送到難民社區。”

沒想到的是,開放後的難題更為嚴峻。

“回到學校上課,一半學生不見了。我傳訊息給學生:你為什麼不來上學?他說他沒錢,我問他在家做什麼,看手機發呆。這怎麼可以啊,我不行了!”她於是逐戶逐戶拜訪學生,見到孩子的媽媽,又把她拉入另一個境地。

“你能想像嗎?很多難民媽媽來這裡十幾年,除了會說欽語,什麼語言都不會,我只能靠孩子斷斷續續的翻譯,了解她們的想法。”最令她震驚的,是媽媽最大的願望,是交到一個會說馬來話的朋友!

劉佩靜回想每次進進出出學校,樓下的摩多店、咖啡店人來人往,竟沒有人知道樓上是一間難民學校,更沒有人知道後面住着一群難民!

由此,也開啟她幫助難民與本地社區接軌的行動。

難民學習中心物資匱乏,劉佩靜經常向朋友募集資源。

劉佩靜:本來只是單純的想教舞蹈,踏進難民社區後卻越做越多。

幫難民與社會接軌

劉佩靜想讓難民與馬來西亞社會接軌,唯一的方法,就是讓她們發揮所長,看到自己的價值。

她開始開展另一條幫助難民的路線,叫Art for Refugee:尋找不同的合作單位,自己扮演媒合和協助的角色,再請藝術家朋友訪問和研發融合難民故事的文創品,提供難民媽媽技能培訓,再把他們製作的手藝品銷售出去。

“例如疫情期間,大馬醫藥援助協會(MERCY)推動了一個口罩縫製計劃,捐助貧困群體不透水不識布原料製作可重複使用的口罩。”劉佩靜聯絡上負責人,由他們捐助用剩的原料及縫紉技能培訓,她再向朋友募捐到兩檯縫紉針車,並把縫好的口罩賣出去。

難民面對的生存問題很殘酷,他們都希望能立刻收到現金,解決眼前的生計問題。她無奈的說,培訓需要時間,常常提不起他們的參與意願。後來,劉佩靜又轉換心態,改變另一種更隨興的方式。“比如我找到人合作製作耳環,或塑料重製產品,我就到學校群組問孩子誰會,自然就有孩子舉手,或通過校長推薦人。”

此外,她也盡量帶着難民孩子參與各種本地舞蹈表演,開啟孩子視野之餘,也能重建自信,融入馬來西亞的生活。

劉佩靜邀請藝術家培力難民媽媽製作文創品,幫助她們與社會接軌。

與合作伙伴Hara Makers隨時都在開會狀態。

積極應對社會冷暖

“你為什麼要幫難民孩子?馬來西亞有很多孩子更可憐!”──指責;“對不起,他們不是納稅人,我們不能贊助!”──排除……這些責難經常在劉佩靜耳邊迴蕩。劉佩靜無奈的說:“我一心只想着,她們是人,是跟你我一樣平等的人,只要有需要,我就幫忙。”

幫助難民,帶孩子出外參與各種活動,交通膳食是基本需要,有時候沒有食物,交不起房租,缺少教學用具和材料等等,都需要錢。“我都麻煩到我自己的家人和朋友,小錢我自己出,或請家人幫忙載送;大支出就向家人朋友籌款。”

後來,她透過自己的計劃,透過各種方式幫助難民。比如社區藝術計劃,邀請孩子當特別表演嘉賓,將贊助金間接撥給他們,或幫忙銷售難民媽媽製作的產品等等。

對她來說,這群難民孩子的堅韌、樂觀和知足,讓她學習到如何更多的聆聽和包容,來建立一個更美好的未來。

難民孩子堅韌、樂觀及知足的精神,讓劉佩靜學習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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