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玩明周刊副刊

【社區獵人】劫後餘生 立百從原地再出發

報導•高佩瑤 攝影•黃招勤、受訪者提供

14歲,他在鬼門關前被救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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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多年前立百病毒殺人毀豬事件,是立百村民心中永遠的痛,為協助村民卸下這歷史的包袱,並開啟村外人的歷史視野及疾病理解,包久清設立了立百歷史文化館、推動“朱湖好咔溜”(Let’s Go Chuah)旅遊發展計劃,帶領小新村走向更好的未來。

包久清是立百病毒的康復者,從鬼門關繞回來的那一年他才14歲。

獵人包久清

雙溪立百新村是包久清成長的故鄉。小學從雙溪立百華小畢業後,他轉到波德申中華中學讀書,每天校車往返,放學後就到村子外圍的養豬場幫忙,清洗豬寮、餵豬、趕豬、捉豬……樣樣通。是豬陪伴着他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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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2月尾,父親感染立百病毒入院,14歲的他也在兩日後發燒,緊急送入馬大醫院。高燒一直不退,醫院藥石罔效,家人唯有將各種草藥偏方往他嘴裡送。結果他狂瀉了一晚,第二天燒退了,開始可以進食,而從鬼門關繞一圈回來了。

劫後餘生,但父親走了。中學後,他到汝來讀大學電子工程系,畢業後留在汝來和吉隆坡工作,之後轉到芙蓉創業,經營氣球裝飾店,現在家築在芙蓉,經常回來新村的老家,總希望它能重新振作。

2018年3月,當時的朱湖州議席馬華候選人拿督斯里林振輝提出發展朱湖生態旅遊計劃,包久清以紀念立百病毒事件的旅遊價值創辦立百歷史文化館,並串起立百新村、武吉不蘭律、朱湖及丹那美拉A、C村的特色景點,推動“朱湖好咔溜”(Let’s Go Chuah)旅遊發展計劃。由此出發,希望新村從立百病毒事件倒下,也從立百病毒事件重新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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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村周圍的油棕園,當初都是養豬場。

養豬業崩潰後,年輕人口都湧到城市討生活,平日的新村非常冷清。

社區雙溪立百新村

雙溪立百新村(Kampung Sungai Nipah)位於森美蘭州西部,隸屬於波德申宜嘜區(Jimah),毗鄰武吉布蘭律(Bukit Pelandok),往南走24公里,便到達波德申。

新村於1953年成立,佔地約25英畝,只有一千餘人口,其中約90%是福州人。村民主要靠養豬維生,全村134戶華裔中,豬農就有70戶,其餘大都從事與養豬業相關的行業。

由雙溪立百新村、武吉不蘭律、甘榜沙哇、丹那美拉A及C村和朱湖組成的宜嘜區養豬業興起於六十年代,七八十年代晉入鼎盛期,最高峰時期豬農有800戶,豬隻總數達到百萬頭,是當時全馬規模最大的養豬區。

1999年2月27日起,新村內一名豬農因感染病毒死亡,並快速蔓延至全村。由於患者的症狀是發高燒及腦膜炎,衛生部初期判斷是由蚊子傳播的日本腦炎,但仍無法扼止疫情惡化。3月20日衛生部確認是一種豬傳人的新型病毒,銷毀豬只是唯一切斷感染原的途徑。至5月止,全國共有265人感染病毒,105人死亡及百萬頭豬被銷毀,而雙溪立百新村就有二十餘人死亡。由於第一株確認新病毒來自雙溪立百新村,世界衛生組織將此病毒正式命名為立百病毒。

新村成為豬瘟疫區,從此無法再養豬,新村的養豬業從此崩潰。劫後餘生,村民將荒廢的養豬場轉型為油棕園、火龍果園及其他果園。今天,雪邦、朱湖及雙溪比力一帶已是國內最主要的火龍果產區之一。

養豬業崩潰後,油棕業成為立百新村最主要的經濟來源。

隨着近幾年棕油價格低迷,許多村民轉種火龍果。

小新村等待再起飛

1999年以前,雙溪立百新村的養豬業撐起幾代人。立百病毒浩劫過後,養豬業崩潰,年輕人口外流,寂靜的新村等待下一次的輝煌,但會在何時?

週二的早晨,雙溪立百新村大街(Jalan Durian)異常冷清。路口的新村牌坊仍然鮮艷耀眼,1997年贏得森美蘭州最美麗新村大獎的公園水池、紅屋子壁畫、庭園假山和涼亭等還在,但整排店舖門庭深鎖,唯一的茶餐室是老人家喝茶閒聊的天堂。

立百歷史文化館收錄了新村發展史料。

許多擅長豬肉經營的村民改行燒肉干,使新村成為重要的肉干批發與零售中心。

偶爾一輛外來車駛過,停在大伯公廟後的立百歷史文物館,人聲喧嘩掀起村子的熱鬧!館內佈置簡陋,卻圖文並茂的記錄了二十餘年前那場舉世震驚的立百病毒浩劫;當年養豬的器具還在,養豬場模擬角落還原了過去的新村面貌,而立百病毒事件發生那年的轟動剪報,再次翻閱仍怵目驚心!

“對我來說,文化館保留了立百事件的歷史資料,讓人們知道曾經有過這麼一件大事在這裡發生。”包久清說。這也是他創辦立百文化館後無心插柳創造的新文化價值。

對村民來說,立百事件是比千刀萬剮還痛的悲慘記憶。養豬場是大部分村民幾代傳承的祖傳產業,像包久清家,祖父創立後,傳給父親,到他時已是第三代。然而,一場瘟疫,奪走了無數家庭的經濟支柱、親愛的家人,還有支撐基本生計的主要來源,甚至完全顛覆了村人的生活方式和希望寄托,一切必須重新來過。“你可能很難想像,那時候大家是在一種怎樣的心情中走下去。”

新村規劃整齊美觀,1997年更贏得森州最美麗新村大獎。

建設立百病毒文化館

包久清那年才14歲,父親走了,本來是家庭主婦的媽媽帶着5名孩子和婆婆向前走。

“以前全家的經濟就靠父親的養豬場和一些其他小生意。”包久清現在想來,都不知道母親是怎麼走過來的,父親留下的一點積蓄、其他的小生意?他年少的記憶是母親曾經當過餐館接待員,其他一無所知。

然而,比起村裡其他人,包家尚算幸運。政府當年給每戶當家離世者2500令吉、每頭豬120令吉的補償如杯水車薪,社會大眾捐獻的物資,宗教和慈善團體提供的教育贊助及時拉了一把,但整整10年的時間,村民繼續償還銀行債務,重建經濟系統,修補社會網絡,重拾生活信心,以及承受倖存下來的失去意識、半身不遂、視力模糊、肥胖、反應遲鈍及智力障礙等等後遺症,都需要莫大的勇氣和毅力。

“因為太痛了,村民很抗拒提起立百病毒事件。”包久清記得,政府事後曾建議在新村設立一座紀念碑,卻因村民反對而作罷。今天,包久清建起立百文化館,村民心裡或許還痛,但是看到文化館帶來的人潮和旅遊商機,已稍能釋懷。

立百歷史文化館的設立,是“朱湖好咔溜”生態旅遊計劃的一環。

雙溪立百新村華小只有七十餘名學生,已變成微型小學。

包久清曾經是受害者,卻樂觀面對。新村當年以生命和幸福獻祭立百病毒,今天以嶄新的身份和意義重新定位,“新村應該是一個代表性的標誌。”包久清說,每一次新病毒出現,大家就會想起新村,比如2002年的SARS(嚴重急性呼吸系統綜合症),還有這次的Covid-19(新冠病毒)。

文化館的資料成了後來傳染病應對的參照明燈。立百新村是個標桿,也是歷史的印記,讓後人知道,我們曾經經歷過,作為警世教訓,學習承先啟後,為我國的醫學專業和社會發展鋪路。

包久清認為,文化館作為起點,引導村民直接面對悲傷,開啟村外人的歷史視野及疾病理解,也帶小新村從原地,再起飛!

36公里外就是雪邦國際機場,為劫後的村民提供不少就業機會。

周邊發展帶動就業契機

立百事件發生至今二十餘年,當年的豬農今天已步入七八十歲。包久清常想:他們到底是怎麼走過來的?或許周邊的快速發展,能提供一點線索。

首先,1998年正式投入運作的吉隆坡國際機場(KLIA)提供了就業契機,許多失去農場工作的年輕人都轉往機場當銷售員;國際機場繁忙的旅運人潮也帶動周邊地區的屋業和商業發展,為村民帶來新的工作機會。

2015年,東宜麥燃煤發電廠(Jimah East Power Sdn Bhd)在距離新村7.5公里外的波德申海邊設立,建設工程如火如荼展開,需要大量人力。以前佔據新村四周的養豬場關閉後,大部分都翻種油棕,或火龍果、香蕉等等,搭着全球的火龍果熱潮,也殺出了一條血路。

此外,部分經營豬肉分銷的村民則擅用專長,加工多元豬肉產品,變成肉乾、漢堡包肉及冷凍肉片分銷全國。單單新村和武吉布蘭律,就有至少30家大小肉乾店。有些結合觀光旅遊,打造成肉乾觀光工廠,成為新村獨特的新賣點。

有些村民將養豬場轉種酸柑、菠蘿蜜等水果。

當年報章的報導圖文並茂,驚心動魄。

我們汲取教訓了嗎?

當年,立百新村以生命和血淚刻印馬來西亞重大的疾病歷史,是今天和未來迎戰不確定年代挑戰的借鑒和參照,但我們汲取教訓了嗎?

立百文化館設在雙溪立百新村最古老的大伯公廟戲台地下室。包久清推開大門時,一幅群豬擁簇的巨型照片映入眼簾,引人注目。就像文化館設立的初衷,不僅紀念,也在警世!

2020年冠病疫情爆發初期,全球對未知的新病毒驚慌失措,顯微鏡下的冠狀病毒確認,讓大家立刻記起了雙溪立百新村。

當時,英國廣播公司(BBC)及歐洲媒體記者相繼聯絡上包久清,請他分享當年立百病毒疫情爆發及自身染病的經驗;不久,中國武漢疾病控制中心一名退休醫生也來到雙溪立百新村參觀文化館,從立百病毒事件的歷史長廊中,嘗試尋找到可以借鑒的線索。

包久清從來沒想過,文化館會延伸出這層意義。“當初設立時純粹考量到它的旅遊價值而已,那時就和一群村民用不到兩個月的時間籌設。”村民出錢贊助,分工合作,找資料、訪問、設計模型,小學老師們捐獻他們收藏的剪報,村民拿出當年的養豬籠等等,文化館在2018年3月正式揭幕。

只是,文化館原本的旅遊計劃隨着政府改朝換代而擱置,但卻意外成為許多中小學生、醫學院師生、國內外醫療、媒體及觀光團體參觀的地方,教育、紀念及緬懷的意義早已超出當初設館的初衷。而包久清,也在不斷搜尋資料、研究、解說、接受訪問,以及與醫學專家交流的過程中,從一個單純的康復者,逐漸變成立百病毒的“半個專家”。

他說,立百病毒事件足以讓世人反思及學會很多事!

立百文物館就設在新村最老的大伯公廟戲台地下室。

文物館收藏了當年各種研究及書籍資料,非常珍貴。

當年養豬環境十分惡劣,髒水污染環境,常會爆發人畜共患疾病。

秤豬隻重量的工具。

學習1-我們與動物的距離

“立百病毒是人畜共患傳染病。”包久清解釋,二十幾年前立百病毒爆發時,大家對人畜共患疾病非常無知,以致輕忽和誤判。

人畜共患疾病指的是從脊椎動物自然傳播給人類的疾病。聯合國環境規劃署在2020年發佈的〈預防下一次大流行:人畜共患疾病以及如何阻斷傳播鏈〉報告中指出,人類感染的疾病中,約60%源自於動物,而在所有新型人類傳染病中,約75%是從動物“跨越物種界限”傳染人類的。

動物是無數病毒的宿主,彼此以相生相剋的共生機制維持着生態的平衡,但隨着人類以破壞動物棲地、非法動物買賣及畜牧業過度擴張等方式步步進逼動物棲地,而擾亂了系統平衡。立百病毒就是明顯的例子。

馬來西亞國際醫療大學學者曾追溯立百病毒的源頭,發現病毒的宿主是果蝠。“雙溪立百新村和武吉不蘭律不是立百病毒的起點。”包久清解釋,最早爆發病毒的地方是霹靂州怡保的養豬場,果蝠是病毒的宿主,但因為森林砍伐,加上林火、印尼煙霾及厄爾尼諾現象,果蝠棲地受到破壞而飛入附近的養豬場,將身上的病毒傳染給豬,再由豬傳人導致疫情大爆發。

染上病毒的小豬流入雙溪立百新村後,人豬的親密關係為病毒傳播提供契機。包久清回憶小時候的新村:“以前養豬場就在住家後面或隔壁,不然就是在新村外圍,一間緊接着一間,像排屋一樣。”人與豬的關係是如此親密,病毒感染也就一發不可收拾。

立百病毒浩劫後全村養豬場幾乎全部拆除,只剩叔叔家的養豬場遺址。

學習2-防疫政策如玩家家酒

立百病毒是新病毒,爆發初期專家束手無策,只能從發高燒及歇斯底里的症狀推測是日本腦炎;而日本腦炎靠蚊子傳播,衛生部於是採取了滅蚊策略,也為村民注射日本腦炎疫苗,但染病的人沒有減少,死者人數繼續上升。

那時候,沒有隔離,也沒有任何防護。包久清記得,前期仍對傳染途徑未明時,衛生部就請村民遷出新村,直到3月20日確認新病毒後,才採取封村的措施,那時候超過80%的村民已經離開。

包久清問:如果,病毒會人傳人,要求村民離開村子,後果會如何?沒有任何防護措施的村民、醫護人員和防疫人員又會如何?醫院的非隔離治療方式又會帶來怎樣的嚴重後果?

“最要命的是,初期要求村民遷離時,又規定村民必須自己養豬,所以有些村民擔心被罰款,出去後依然每天回來養豬,有些人因此染疫身亡。”包久清說。

文化館是國內外人士瞭解立百病毒和新村故事的平台。(圖片來源:包久清提供)

學習3-賭徒心態是一把利刃

賭徒心態,一直都是人畜共患傳染病移不走的障礙。“當年立百病毒最早出現在怡保,豬農擔心通報獸醫局後,所有豬隻會被銷毀而血本無歸,就抱着賭它一把的僥倖心態,將小豬賤價賣出。”

包久清說,同樣的賭徒心態也出現在購買小豬的豬農。“本來幾百令吉一頭的小豬,突然降價成幾十令吉。”豬農當然也明白賤價售賣不尋常,但卻抱着“不一定中”的心態賭一賭,結果疫情一發不可收拾。

立百病毒的事件並沒有警醒世人,同樣的賭徒心態一樣發生在後來各種豬瘟事件上。“有次跟獸醫局的官員聊起豬瘟防疫,他們面對的最大的困難,是收集不到正確的資訊。”也就是說,在調查和追溯豬瘟源頭的過程中,一些豬農會隱匿疫情。資訊不完整,就無法找出真正的感染源頭,也就無法對症下藥解決問題。

“隱藏不說,會毀掉整個養豬業。”

包久清長大的老家,現在只留下哥哥一家。

學習4-現代化養豬是唯一可持續出路

包久清是在豬圈中打滾長大的孩子,他覺得,早期養豬場衛生設施的不完善,是導致立百病毒疫情擴散的另一個因素。

“養豬場都沒有排水和排污系統。”小時候他每天要幫豬隻沖洗糞便兩回,糞便污水四處流散,直接進入溝渠,再流入河流,所以附近的河流都被叫做黑龍江,糞便、尿液、抗生素、動物荷爾蒙、殺蟲劑及各種飼料化學添加物等等滲透河流。

如果豬生病,病菌就會跟着污水、豬的唾液等散佈四周,豬農每天與豬為伍,碰觸到污水或唾液後就會染病。“以前我們經常身體不舒服,豬農都習以為常,大家就自己買藥吃。”立百病毒爆發初期也是如此,包久清記得,早在1999年3月爆發前幾個月,就出現豬和人都不舒服的情況,只是大家都習以為常。

“現代化經營養豬場真的很重要。”包久清強調。農基部早在2003年即推出〈大馬良好農業規範〉(myGap)認證,要求養豬場封閉式養殖、生物安全管理、兼顧勞工安全與動物福利,以及減少污染等等。

比如糞便、尿液和污水處理,排泄物及飼料殘餘等固體廢料經過乾燥處理可做成堆肥,液體廢水進過生物氣體系統可以變成電力,或經過濾系統後再排入河流。“但是成本太高,大部分豬農都負擔不起。”所以今日仍不見現代養豬場普及。

立百病毒事件是個警示,養豬場環境衛生品質的管控,決定了未來的瘟疫會不會蔓延。就像包久清說的:只有汲取了教訓,未來才有可能應對更多的瘟疫。

立百新村人口凋零,老村民當年幾乎都是豬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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