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題副刊

【感官失靈之後 完】深度弱聽手語教師 坦然擁抱無聲世界

報導\盧乙彬(《明周》)  攝影\黃家邦、受訪者提供

天打響雷,或者消防車、警車響號在旁邊駛過,王繼鋒才會聽到。

Advertisement

他出生時雙耳聽力正常,後來疑受藥物影響,七歲時被診斷出一隻耳弱聽,九歲時兩耳聽力突然急速衰退,兩耳都達深度弱聽的程度。一邊耳戴上助聽器的他,能聽能講,說話時鼻音略重,注視着對方口型,大多數時間都能順利溝通。偶爾,他會拿出連接了助聽器的手機,調校助聽器的音量或開啟降噪功能。

聽覺逐年衰退,57歲的他對此一直抱着順其自然的態度。他說,早已習慣無聲世界,幸好自11歲接觸手語後,覓得人生方向。

王繼鋒出生時兩耳聽力正常。現在回頭細想,認為其聽力問題,可能在兩三歲時已露端倪。他的父母是北方人,在家一向以普通話溝通。一天,他用普通話說“春天來了”,怎料竟說成:“春天瀨尿”,“父母覺得很好笑,但是就沒有懷疑我是否有聽力問題。”

直至七歲的時候,學校有老師發現,他有時可即時回應,有時又全無反應,懷疑他聽力有問題。於是,媽媽帶他去驗耳,始發現其右耳弱聽,左耳則正常。其家庭醫生懷疑,情況與一種於日本生產的藥物有關。他記得醫生指,六十年代有一款日本退燒藥推出市面,成效顯著,但之後的兩三年,日本政府發現聾人小朋友的數字忽然上升,並懷疑他的病情與這種藥物有關。這種藥物,家庭醫生亦曾經處方給他。

ADVERTISEMENT

被小學同學欺負

七歲的王繼鋒得知自己弱聽後,心中無甚感覺。兩年後,原本正常的左耳亦出現聽力問題,他也如常生活。“年紀小不懂事,所以不會不開心,或者覺得自己為何跟其他同學有點不同,我完全沒有任何這方面的想法。”他不覺自己有所缺失,但旁人卻會不斷提醒他和主流世界的不同。那個年代,助聽器的體積遠較現在的大。他形容,“有個盒子,有個插掣,插掣後拉線出來,(將耳機)塞進耳孔。”耳機附有夾子,方便夾在衣服上。不過,王媽媽特意縫製了一個袋子,讓他掛在胸前。長大後,他猜測媽媽這樣做是不想讓別人看見。

小學時期的回憶不多,王繼鋒惟獨記得兩件事,“第一點就是我被同學欺負,他們不和我玩;第二點就是學校裏,除了我這個聾人還有一個輕度弱智的同學,他也是被同學欺負,我經常幫助他,最深刻就是這兩件事。”他記得,小息沒人願意和他玩耍,他看到同學懂得倒立,非常羨慕,便獨自走進空無一人的禮堂裏練習,不過卻不停倒下。時至今日,他仍然不會倒立。“因為沒有人教你,你沒辦法捉到竅門。”

失去聽力,讓王繼鋒遇上手語,從此影響他往後的人生。

升上中學,他入讀弱聽班。在此,他認識了一班聾人同學,亦初次接觸手語,“很開心的,因為居然可以和同學聊天,小學的時候孤伶伶一個。他們說話我明白,我說話他們明白,大家很開心,打成一片。”不過,弱聽班只設於初中,升上高中,同學全都升讀聾人學校,只有他在原校繼續學業,他卻沒有考慮過入讀聾人學校,“其實我不會去刻意安排,順其自然,學校覺得我可以讀就讀。”

求學工作屢碰壁

升上高中後,他選讀文科,也是跟隨老師的建議,“他說理科要聽要理解,聽不懂就理解不了,讀文科如聽不明白就死背。”結果,原本能輕鬆應付初中課程的他,高中全部科目都跟不上。王繼鋒的讀書心得便是主動問旁邊的同學,抄別人的筆記,也就漸漸跟上進度。“文科嘛,死記囉。”那可有從中找到樂趣?他答得爽快:“沒去想,天安排我怎麼走就怎麼走。”

高中畢業後的升學路不太順利,屢屢碰壁。王繼鋒曾報讀理工學院社工系,因被視作一般學生未有作特別安排而落選,其後報讀李惠利工業學院會計系,學校以他未能用電話順利溝通為由建議他不要參與面試,最後報讀珠海書院電腦系,雖然成功入讀,但上課時被老師刻意刁難。老師明知他需要看口型,卻故意不讓他看,同學亦不願協助,他沒法跟上學習進度,兩個月後黯然退學。

在未能順利升學後,他提早步入職場,卻屢試屢挫。後來在輾轉之間,才覓得全職工作,惟也屢屢遇上不了解自己需要或質疑自己能力的主管。

設手語協會  健聽人士來學習

儘管在事業上,未能事事如意,但王繼鋒早於18歲那年覓到其人生方向。當年,聾人中心一個職員看到他能說話並懂手語,常常“指手劃腳”,於是邀請他教手語。從此,他就一頭栽進教學生涯,常在教學上找到滿足感。“熟悉之後發現很有興趣,所以也不覺得難,會不停想怎樣可以令學生學得更加明白,更加容易。”

2008年,王繼鋒成立香港手語協會,四年後創辦香港手語專業培訓中心,為香港首間由聾人自行營運,並提供基礎至專業級的手語培訓課程及專業手語傳譯服務的中心。“現在有很多正在做手語翻譯的老一輩,十之八九,我也教過他們。”

他的學生九成為健聽人士,背景林林總總,有為未來的工作需要而早作準備的護理學、醫學、法律系、社工系等學生,也有各專業人員如特殊學校老師、社工、警員、護士、醫生等,更有好些望投身手語教學或手語傳譯行業的有志之士。近年來,多了長者來學手語,有的為退休後做義工,有的為持續學習,亦有好些意識到自己聽力退化,故打算及早學好手語以備不時之需。他自豪地說:“每當看到學員學有所成,能夠在其工作崗位上發揮作用,就是我最滿足的時刻。”

香港政府於2010年成立了推廣手語工作小組,王繼鋒亦參與其中,惟他批評,政府工作十多年來“原地踏步”。

少戴助聽器 用眼看無聲社會

隨着年齡增加,王繼鋒的聽力逐年衰退。一般人正常聽力範圍為25分貝以下(即無法聽見數字以下的音量),十年前驗耳,他右耳的聽力為113分貝,左耳為102分貝。再過數年,某天忽然頭昏腦脹,上吐下瀉。大病一場後,只要左耳一戴助聽器,他便頓覺“天旋地轉”,做檢查後依然找不到成因,從此左耳不能再戴助聽器。如今,左耳更是24小時耳鳴不斷。聽力稍強的左耳突然失靈,右耳聽力也非常有限,目前戴上助聽機,與人聊天時只能單對單,並看着口型才能順利溝通,僅能聽到雷聲、消防車的警號,或旁人在其手臂長度範圍內大力拍打木質物件的巨響。他笑說:“如果我的心不夠強大,想死都有可能。”不過,他依然順應天命,不覺得遭到打擊。

疫情年代,有聾人指因常戴口罩而無法讀唇,有礙溝通,他倒是不以為然,反而覺得疫情年代“輕鬆、舒服很多”。“大家有時候有錯覺,覺得你是聾的,不是盲的,你就是會看口型,但疫情之後,就不能再看口型了。其實人人看到我們,大家的耐性都好多了,用計算機、紙筆、指手劃腳,儘量用肢體語言表達,所以我覺得作為一個聾人,在這個疫情年代,外出方便了很多。”溝通有千百種方法,此路不通的話,不妨另闢新徑。他認為,聾人也要有隨時隨地需要使用紙筆溝通的想法。多年前,他到日本探訪當地聾人機構及學校,陪同他四處遊覽的日本聾人習慣攜帶小型電子白板,一遇到需要溝通的情況,就即時取出電子白板書寫,其自然而然的行為予他很深刻的印象。

當聽力日漸消失,問王繼鋒可會覺得難受?他不假思索地說:“不會,很開心的。我近十年來,平時已經不戴助聽器了,我習慣在一個沒有聲音的社會,靠眼睛去看,所以其實安全度比你們高很多。你們有耳不用,有眼不看。我們耳朵用不到,惟有用眼。”

王繼鋒打開連接了助聽器的手機,調校助聽器的音量或開啟降噪功能,讓溝通更順利。

王繼鋒認為,聾人學校的老師必須精通手語,了解手語與書面語的區分,才能讓學生在學習新知識的同時,掌握並鞏固語文能力。

倡規範手語 但毋須統一

王繼鋒多年來一直關注香港手語的發展,任手語導師近40年,30年前成為全港唯一一個聾人法庭傳譯員。王繼鋒留意到,有健聽人士覺得香港手語不統一,令他們學習及溝通上感到困難,因此而建議統一香港手語 。然而,他強調,“手語是一個形態”,他舉例指,快樂、歡欣、喜悅,都有相近意思,豈能全部禁用,規定只用“開心”一個詞語取代?“如果你覺得我們香港手語不統一,其實我都會說你們的口型都不統一。”

他察覺大部分聾人會覺得“健聽人士較聰明,所以會聽健聽人士的話 ”,因而也支持手語需要統一,從而影響了資訊發放及手語傳譯的發展。不過,他認為在手語教學上,應訂立規範,以及由淺入深,循序漸進地學習,此舉也可以促進政府公告、新聞等方面使用的手語發展。

王繼鋒說,教手語的關鍵是對手語、口語及書面語都有一定的理解能力,還要了解聾人和健聽人士的溝通習性。

Tags
你也可能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