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題副刊

【各司奇職2】文管員守望千年瑰寶 24小時給佛祖打工

與佛像終日待在一起,絕不是武俠劇裡閉關修煉的神聖場景,它無聊、逼仄、孤寂,目之所至都是懸浮的灰塵。

在中國,守石窟的人還尤其怕電閃雷鳴的天氣。倒不是憂心風雨侵擾他們單薄的床鋪,而是這種天氣容易引來盜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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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沒有這些人,曝露在大自然中的石窟和佛像會怎樣?

中國攝影師袁蓉蓀自2005年起發現,偌大的中國除了敦煌、龍門石窟這種知名景點之外,還有很多鮮為人知的石窟與其背後的人,正在漫長的歷史中“隱入塵煙”。

四川盆地中部安岳有座孔雀明王像,是在村民周世夏的廚房裡被發現的。這個造像源自宋代,孔雀頂羽後翹仰頭,呈展翅欲飛狀,層層羽毛雕刻精美。

周家在中國“土改”的時候分到了這個孔雀廟,因此周世夏從2歲起就在孔雀明王洞的青磚灶台邊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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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的時候,一群紅衛兵打定主意要來炸掉它,浩浩蕩蕩地帶着土炸藥包上山來了。周世夏便央求他們:“我的家在這裡,僅有這一點可憐東西,岩層炸下來我們一家人就完了。”

紅衛兵看到石像和房舍相連,確實難以動手,只好帶着炸藥包走了。周世夏趕緊搬來許多作柴火用的枯樹枝和玉米秸稈,把整個明王像密密實實地遮蓋起來。

孔雀明王像就這樣僥倖被保存了下來。周世夏義務守護了家中的文物幾十年,後來偶然得知每個月開始有300元(人民幣,下同)的工資,但是被有關係的人冒領了。

周世夏不服,幾經周折才讓省文物局出面解決了,當上了名副其實的文管員。後來為了讓文物告別煙燻火燎,周世夏一家搬到了離孔雀洞四十多米遠的新磚瓦房,但他不放心,又在石像旁邊搭了一個塑料棚子床。文物局知道了,花一萬多元購置了一個集裝箱房,才讓他免受風吹雨打。

周世夏和「重見天日」的孔雀明王像。

裸露在山崖峭壁中

像這樣的故事,成都的攝影師袁蓉蓀聽過很多。從2005年開始,他走遍全中國,拍了上千個地方的古代石窟,他發現,在敦煌、龍門或雲岡石窟這種國際旅遊景點之外,還有很多鮮為人知的石窟或佛像,正在漫長的歷史中“隱入塵煙”。

巴蜀石窟就是其中的一種。由於古道荒廢,許多石窟的藏身地至今不通路,只有蜿蜒的羊腸小道能通往。它們沒有金碧輝煌的寺院,沒有走馬觀花的遊客和高舉的自拍桿,絕大部分都裸露在山崖峭壁之中,或者深藏在農家房屋裡。

而那些守石窟的文物管理員,大多是當地村民。他們與佛像日夜待在一起,吃飯、睡覺、勞碌、衰老。離世後,親近的人會接上他們的“衣缽”,把石窟繼續守護下去。

他們是生活在大時代邊沿的人,也可能是中國守護不知名石窟點的最後一代人。

上圖是黃天健和外孫女,下圖是接替他的弟弟和弟媳。當年那隻小白狗還陪伴着他們。

人跡罕至

零報酬也不放棄看守

中國人對佛像的感情很複雜。袁蓉蓀說,十多年前,重慶寶頂山上的遊客每天都摩肩接踵,銀行的運鈔車需要在每天下午三四點開到售票處,把一箱箱鈔票運走。

人們未必真的對石窟文化感興趣,但對登高參拜的活動總是趨之若鶩,因此很多著名的石窟點終日香火不斷。

對比之下,來往參拜巴蜀石窟的可能只有當地村民。儘管人跡罕至,但袁蓉蓀走訪時發現,巴蜀各地鄉村就有五百多名“村民文管員”。

在漫長的歲月裡,守石窟的工作都是零報酬的,但他們卻從未放棄看守,而且還常常通過父子相傳或兄弟相托。

黃天健也是一名文管員,看守仁壽壇神岩石窟。袁蓉蓀在2010年遇到他時,他已經70歲了。黃天健原本是一名石匠,女兒和女婿都在外地打工,12歲的外孫女便成了留守兒童。外孫女很懂事,有時候發現外公去看石窟遲遲沒回家,便會帶着家裡的小白狗尋來。

但當2018年袁蓉蓀再次前往拜訪時,卻發現文管員換成了黃天健的弟弟黃天明,然後才知道黃天健已經去世多年了。

果祥法師既是阿吒寺的住持,也是文物管理員。

步步驚心

女文管員守千年古剎

守石窟的大多是老漢,只有阿吒山的女文管員果祥是比較特別的一位。因為喜歡寺院的梵音裊裊,她18歲就毅然落髮出家,之後在2000年來到破敗不堪的阿吒寺當住持,晨鐘暮鼓,同時看護山上的文物。

阿吒寺是一個在百度地圖都搜不到的千年古剎,從古道上山要走三個多小時,得先徒步越過深邃的溪谷,然後通過一條依山開鑿的不足一米寬的水堰。水堰就像一條纖細的“腰帶”纏繞在阿吒山山腰,可謂步步驚心,旁邊就是萬丈懸崖。

有一陣子,近80歲的母親不放心女兒,也來相伴過一段時光,後來因為年紀大了,難以適應山上的生活,不得不下山去。

據稱,這寺院在唐朝時曾有上千名僧人,後來才逐漸沒落了。果祥來的時候,寺院連牆都沒有,只用紅布簡單圍着,院內有養羊的,還有種莊稼的。

果祥住下之後,才慢慢把房子修理好了,還籌錢修起了一條上山的土路,也在佛龕石上建起了遮風擋雨的彩鋼棚。

每天,果祥五點就起床誦經,把殿門漸次打開。山上沒有網絡,她們就一起燒柴做飯、掃地除草。“很多人是不敢住在大山裡的。晚上很黑,很多動物在叫,怪嚇人的,但我覺得沒什麼,越安靜的地方我反倒越喜歡。”一名居士說。

果祥基本上一天只吃一頓飯,吃的都是自己親手種的食物。她還養了兩條很有靈性的狗,眼神十分清澈。居士婆婆們每逢初一和十五上山參拜之後,狗狗都會把她們送到山腳下再返回,足足5公里的路程也從不迷路。

這些文管員做的每一件事,平凡且無聲。但如果沒有他們,中國的佛窟也許已經斷代,或者早就成為博物館射燈下

冷冰冰的倖存造像。

盜匪猖獗 石窟被破壞很難復原

自從一些石窟被立為文物後,猖獗的盜賊就成了文管員最頭疼的事。

袁蓉蓀回憶,在2000年以前,很多盜賊把國寶賣給文物販子時可能也就賣幾十塊錢,但通過多次倒賣出國後,價格變得驚人。

“古代很少聽說佛像被盜,因為那時候大家都有信仰,怕遭報應。”袁蓉蓀說。如今在利益的誘惑下,形成了罪惡的產業鏈,許多盜賊鋌而走險,甚至會半夜把村民反鎖在家裡,公然敲走佛像。

野外的石窟一旦被破壞就很難復原,被敲掉的部分會從破損口加劇風化,所以即使最終破了案,也很難讓殘缺的佛像重新黏合,只能挪進博物館。

因此,中國很多石窟點都要求24小時不離人,文管員需要住在石窟附近,或者直接住在石窟裡,耳朵隨時豎着。

文管員最怕的是下雨天。盜賊愛挑這種時候來,因為風雨聲可以掩蓋他們作案的動靜。偷得多了,盜賊相當“專業”,會給鐵錘和鑿子裹上膠皮,減少敲鑿的聲響。

如此艱苦的環境,文管員卻長期在此生活。他們看守文物的裝備也很簡陋,一旦遇上盜賊,扁擔都不一定管用,緊急起來就只能敲鑼打鼓,叫醒周邊的村民一起追趕。

後來,一些地方開始給文管員配備大狼狗。這些狼狗每個月有150至200元的“工資”,專門列入當地財政支出。這筆錢會直接給到文管員來負責狼狗的伙食,但往往是不夠的,為了讓狼狗保持體力和警覺,很多文管員會從牙縫裡摳錢倒貼狗糧。

代大爺夫婦終年生活在不見陽光的洞窟裡。

年過七旬 以子女名義任文管員

常年的孤獨對文管員更是一個巨大的考驗,在無人造訪的時候,文管員只能獨守古佛,監控屏就是他們的“青燈”。

因此,文管員當中有很多是互相做伴的中老年夫妻。在安岳千佛寨裡,代大爺夫婦在一個廢棄的洞窟裡生活了整整13年,老倆口在十幾平方米的空間裡見縫插針地堆滿了鍋碗瓢盆、油鹽醬醋等廚房用品,還有電風扇、電視機、視頻監控台和一張簡易的小木床。

儘管值守多年,但年逾七旬的代大爺還不能以自己的名字登記文管員——因為當地財政規定,超過70歲就不能受聘和領工資。可是,文管員工資微薄,又要24小時擔責,年輕人都不願意幹,接班人上哪找呢?

縣政府只能決定,允許超過70歲的文管員以子女的名義登記,算是一個無奈之舉。

佛像千年如斯,而人如蜉蝣。在未來,這些散落的石窟點或會被改造得光鮮亮麗,或會成為新的博物館,但人間煙火氣可能就從此被隔絕了,村民文管員的故事也不會有多少人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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