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題副刊

日本#MeToo吹哨者伊藤詩織 紀錄片展示脆弱一面

文\張綺霞(《信報》)

日本#MeToo運動代表人物伊藤詩織,是當地首個公開指控加害者的性侵倖存者,而加害者,正是已故前首相安倍晉三的“御用記者”山口敬之。傳媒人出身的伊藤遭媒體冷待,警察處事溫吞,即使法院頒下逮捕令,卻因為警察高層一句話而取消。不甘就此被消聲,伊藤不惜披露自己真實身份,承受無數指摘和死亡威脅,一次次講述和揭露自己傷疤,展現如大衛挑戰巨人的勇氣,最終憑民事勝訴,取得遲來的公義。

Advertisement

最近她將這數年來的心路歷程剪輯成紀錄片,展示出背後脆弱無助、深受創傷困擾的一面。“人們總說我很堅強,其實並非這樣,我有時也很脆弱,這是正常的。我想告訴大家,即使脆弱亦沒關係,最重要是願意傾訴,或是分享。”

性侵事件發生距今已九年,這九年來,伊藤詩織一直與傷痛共存,她坦言:“每天都思考如何生存。”有權勢者企圖用謊言掩飾惡行,用各種方法令她屈服消聲,唯有一次次講出經歷,才能讓她保持清醒,對抗一切添加在她身上的污名,縱使這是痛苦的過程。

早前,伊藤執導的紀錄片《黑箱日誌》在香港國際電影節的亞洲首映;影片記錄事件發生後警察、司法與行政體制、傳媒等,如何形成一堵堵高牆,阻擋她為傷痛尋求公義。“我知道這是讓人不安的電影,很感謝入場的觀眾。”

當年她是個充滿希望的年輕女記者,在紐約大學攻讀新聞學,於路透社東京分社實習,到處發信尋找在美國工作的機會;時任東京電視台(TBS)華盛頓分局局長山口敬之表示當地有空缺,打算聘請,並相約在餐廳見面商討簽證事宜,原本好酒量的伊藤,卻在喝下數杯後失去意識,醒來時已經身處酒店房間,正被對方強姦。

ADVERTISEMENT

事件發生後數天,她才鼓起勇氣求助,警察放慢手腳,讓伊藤覺得不對勁,開始秘密錄音記錄一切,自行尋找證據,意外揭開層層黑幕,權力關係千絲萬縷。不但逮捕疑犯前被警察高層叫停,連負責的調查員和檢察官都被中途更換,更安排她與指定的免費律師見面游說她和解,即使在內衣上檢驗出對方DNA,還是不作起訴。

報警求助反覆被勸退

伊藤不甘於被動的受害者角色,成為主動追尋真相的記者和紀錄片導演,訪問當時接載自己的司機,更直接追上警察高層車子,問他為何取消逮捕,對方馬上落荒而逃。民事第一次勝訴後,她甚至出席加害者的記者會,聽取他上訴的理據和對事件的詮釋。

親自執導,伊藤坦言事前經過一番掙扎。“話題太敏感,而我更是主角,或許觀點會很不平衡,但過去有太多由他人轉述的倖存者故事,我對此有點厭倦,希望藉此展示給人看,性暴力倖存者亦有自己力量。”

亞洲厭女文化根深柢固,責怪受害者思維普遍,發聲未必得到支持,如果對方是有權有勢的上司,更會影響自己職場前途。

她報警求助時反覆被勸退,說她從此不能在行業立足,即使她勇敢受訪,多間日本傳媒反應冷淡,路透社同事想報導時被高層叫停。

準備召開記者會前,外國記者俱樂部以“太敏感”為由拒絕借出場地,政府網站勸媒體“自律”,不要接觸這“性質不好”的案件。公開身份後,伊藤和家人被網民起底和攻擊。改從民事進行訴訟,反被對方告誹謗,最終在法院勝訴,才真正鬆一口氣。

從寫書到拍電影,一次次覆述事件,就如重新經歷,雖然難熬,但伊藤認為只要可推動改變,也算值得。“在經歷這些之前我很無知,不知道原來我們一直被嵌入充滿性暴力的環境中。”

2019年12月18日,伊藤詩織透過民事訴訟控告山口敬之性侵勝訴,媒體蜂擁而至,轟動日本。

揭露真相

招來責難與批評

日本強姦法律已經110年沒改變過,在受害者中,只有4.3%願意報警。受害者如果因為太恐懼或被下藥,沒激烈反抗,加害者只能以“準強姦罪”起訴,堅持雙方合意就有機會脫罪。而合法的性交年齡為13歲,比其他國家年幼,變相讓未成年少女暴露於風險中。在日本公眾場合的性侵屬平常,伊藤小時候曾數度被陌生人非禮,向大人求助卻被輕描淡寫對待。“為何我們社會一直對這種暴力行為視而不見?”

缺乏法規保障,社會不把性暴力當一回事,不少受害人選擇沉默和壓抑感受,伊藤理解和尊重他人的選擇。“每個人都有自己生存下去的方法,在事件發生後,我也勉強假裝一切沒發生,按照約定跟妹妹一起去吃班戟,當我看着她時;心想,如果我保持沉默,或許這個循環永遠不會結束,到頭來她會承受同樣的事。我應該為她做點什麼。”

2017年,日本正值強姦法修正案提交國會辯論,伊藤希望以倖存者身份推動輿論,決定公開露面,事前她已預計到會招來很多責難與批評。“我在日本寫過一篇有關火車性侵害的報導,批評聲音很大;在日本談論性暴力很難,但沒想過這次成為主角後,規模遠超我能應付。”鋪天蓋地的負面聲音替伊藤帶來二次創傷,甚至有人指摘她具政治陰謀,收到多個死亡威脅,她不得不暫時離開日本前往倫敦工作。“身處英語環境,走在街上不會讓我聯想眼前的人會傷害我,感覺安全些。這些威脅一直持續到今天。”

不確定電影上映後是否仍能安全住在日本,去年她選擇搬到德國柏林。“下一個家在哪裏,我還未決定。”但這些都無阻她繼續發聲:“每次分享,我也能聽到其他人有類似的經歷,讓我感覺不孤單。”

表面堅強

多次睡夢中哭醒

伊藤挺身而出後成功推動輿論,合法性行為年齡改到16歲,強姦改成強制性交罪,男性同樣受保障,其他倖存者也相繼公開經歷。回憶一路的艱辛,她嘆:“我選擇的路未必最好、最適合其他倖存者。說出來的成本太大,我們無法推動像美國那樣大型的#MeToo運動,並沒放棄大聲疾呼。”

一路上除了她和身邊人的努力,都有不少願意挺身而出的普通人。例如頂住壓力向她披露調查進度的警察,願意用真名出庭作證的酒店門衛。“不能只要求倖存者站出來,應該多談論性暴力,每個人都必須採取行動。”

對於成為日本# MeToo運動代表人物,她坦言:“我不覺得自己是任何象徵,我不該代表其他人,希望大家能聽到其他幸存者的聲音。”電影展現她人前平靜堅強,背面卻有脆弱一面,她解釋:“我想記下全部的人性面向。”例如朋友說她多次在睡夢中哭醒,家中有什麼風吹草動均大為緊張,看到與加害者相似的禿頭都會驚恐症發作,更數度自殺。電影有她大哭跟父母道歉的遺言,她笑言拍攝時接近昏迷,醒來後已不記得,是剪接師從手機發現,堅持放進去,她掙扎很久才答允。“這是自己曾經歷的現實,我最後活了下來。”

被視為#MeToo運動代表人物,伊藤(右)不時獲邀出席各種場合。

慘遭標籤

做什麼都被審視

這一路上伊藤得到很多支持,可是不斷披露創傷,仍讓她覺得沉鬱。“情緒有高低起伏,只是當中差距愈來愈窄。”電影剛開始剪接時,她甚至不能回看,多次突然倒下昏睡:“好像整個人關機,在任何地方都能睡着,是我無法承受時的心理防衛機制,到差不多完成時,我終能撐住沒睡去。”那一刻如她療傷的分水嶺。“講述自己的故事,讓我找回自己的聲音和力量。”

最難堪時,她和朋友不時苦中作樂,互相取笑,結尾放進她勝訴後在車內高唱I will survive,充滿希望,現實的她仍在痛苦中掙扎,對抗受創後的無助和絕望。“我們都必須活下去。低潮時我會唱歌跳舞,吃辛辣食物和喝酒,依靠?自己的貓。”

自從公開發聲後,她被加上各種標籤,做什麼都被審視,連襯衫鈕扣的高低亦被批評。她透過拍電影重獲話語權,並寫下新書《裸泳》,表示重新出發的決心。“在日本時,我試過在漆黑的水中裸泳,那刻我覺得自己消失了,誰在乎我是誰,是受害者?是詩織?在暗黑的水裏我只是平凡的生物。我決定用這態度過活,永遠自在地游走。”

日裔記者伊藤詩織相信真相的力量,也是她毋懼污名願意站出來的原因。

改變社會

須不斷提高意識

現年35歲的伊藤詩織從小渴望成為記者,作為《獅子王》迷,最想長大後去非洲報導獅子生態。中學時隻身到美國寄宿留學,因為履歷中寫熱愛動物和大自然,獲派到堪薩斯州。“那邊的人都過着封閉的牛仔生活,甚至以為日本是中國的一個地區,原來資訊真的能改造一個人。”

回到日本後,她決心前往美國讀新聞學,透過說故事推動改變,家境不算富裕,最後靠獎學金和兼職完成學業。

才剛踏入社會工作就遭受性暴力,伊藤更覺得尋找和說出真相的重要。“欺騙他人和自己,或許是一個更快的解決問題方法,但從長遠來看,我會付出更大代價。堅守真相,可讓我冷靜應對一切。”記者身份讓她跳出來,站在較遠距離重新審視事件,面對批評。“批評和盲目反對之間有明顯區別,如果只針對事實的桌面上討論,我總能保持開放態度,當涉及到歧視或盲目反對言論時,對方純粹想傷害你而已,回應並沒意義。”

伊藤覺得自己和其他倖存者站出來後,日本的厭女文化更顯露。“現在他們不再像從前那樣大聲發表相關言論,但這些想法仍在人們內心深處,有權力的人仍在利用它滿足私慾。只要我們繼續不斷談論,人們就可以愈來愈意識到它,這非常重要。改變不是一天就能發生的。”

 

 

標籤
你也可能感兴趣...
Clo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