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題副刊

流亡伊朗裔影后拒霸權:他們奪不走希望

文:張綺霞《信報》

伊朗裔女演員莎阿米伊巴希美(Zar Amir Ebrahimi)笑言,在伊朗,每個女人都是好演員,她們在公眾場合謹守保守的衣着和行為規定;私底下卻熱愛音樂、舞蹈,作風自由。當被掩藏的一面暴露人前,就會招來迫害。26歲時,身為當地知名電視演員的莎阿米因私密影片被偷而流出,事業告吹,更面臨入獄多年的命運,為此她流亡法國,失去所有。她並沒放棄追夢,在2022年憑《聖誅》成康城影后。

Advertisement

身處海外,她不時替伊朗女權發聲,接拍探討女性困境的作品,兩年前伊朗發生“頭巾革命”,可惜改變不了什麼;然而莎阿米對未來仍感樂觀,認為改變的種子早已扎根每人心中。“他們奪走了我們的一切,除了希望。”

莎阿米的兩套電影新作,均與伊朗女性處境有關。《伊人敢自強》(Shayda)講述主角毋懼因離婚承受污名、被伊朗親友離棄,帶着女兒逃離丈夫的家暴,在異地躲進婦女庇護所,展開新生活。

電影改編自伊朗裔女導演母親的真實故事,莎阿米在開拍前和導演努拉妮雅薩里(Noora Niasari)的母親深入交流,深受觸動。“這是我經歷過最艱難的拍攝,因為很多創傷太私密,情緒不少,我想保護導演和參演的小演員。”

《柔道場的風波》(Tatami)則由她和以色列的佳納提夫(Guy Nattiv)聯合導演,她親自演出教練角色。伊朗和以色列在政治上向來水火不容,伊朗嚴格禁止人民與以色列人合作和接觸,若違反禁令可能會被國家逼害,甚至終身流徙。片中講述一次國際柔道賽事中,選手萊拉狀態大勇,有望奪冠,卻可能對上以色列選手,被伊朗官方勒令詐傷退賽。萊拉不從,當局採取極端手段,如扣留她和教練的家人,在龐大壓力下,萊拉決定脫下頭巾,掙脫當局控制,奮戰到最後。

ADVERTISEMENT

莎阿米(左)和《聖誅》團隊一起打拚多時,成為密友。

冒政治風險拍電影

無論是電影內的對抗主題,抑或電影外與以色列人的合作,都為莎阿米帶來政治風險,她表示不怕踩紅線:“這是電影歷史上首次打破兩地互相隔絕的狀態,的確冒險,我花了一段時間思考才決定參與。正如電影表達的,我不能只想自己,這是我必須做的事。”

這些年來,她飾演的角色總是充滿痛苦和磨難,讓人聯想到其自身經歷。莎阿米自嘲:“可能是宇宙聽到我的要求,給我機會,這些故事對我、女人、電影界和全世界來說均很重要,我想透過演出為沒聲音的人發聲。參演時投注大量個人挫折與創傷經驗,希望做出最真誠的演出。”

距離她逃離伊朗將近20年,在2006年,她與男朋友的性愛影片被男性友人從家中電腦偷走,流出互聯網並製作成DVD販賣,全國轟動。

被無數人看過自己裸露的身體,使莎阿米極度不安,更難受的是面對無盡的侮辱和批評,連親人朋友都離棄她。

在伊朗,製作色情影像和婚外性行為均屬違法,即使莎阿米身為受害者,也要負上刑責,反覆被警察帶走審問後,她有感將被逮捕入獄,決定捨棄一切逃離,到法國做難民尋求庇護。

初到異地,她忙於適應一切,五六年後安定下來,才意識到自己經歷了什麼,心情變得沉鬱。“這是必經過程,在低谷中你才能重新找到方向,最重要是認清現實、相信自己。”

流亡十多年來,莎阿米從不放棄追夢,最終登上康城影后寶座。

16歲寫劇本 耐心等機會

出生於1981年的莎阿米的電影夢很早萌芽,16歲為朋友寫劇本,並拍攝短片,碰巧鄰居是知名導演。“他說,如果我想創作自己的作品,不學習演出就不懂得跟演員相處。”就這樣莎阿米考進了戲劇學院。“我其實不太用那些技巧,可是在演出中,了解更多人性和自己,就這樣愛上做演員。”

在法國重拾夢想異常困難,法文不流利,加上電影圈封閉,她曾長達一年沒工作和收入,旁人勸她放棄夢想,但莎阿米心意堅定。“我知道電影就是我的生命,活下去的唯一動機。”

等待機會時,她沒停止前進,拍攝紀錄片,自學剪片和攝影,成為剪接和電影攝影師,什麼崗位都願意嘗試。“沒什麼是容易的,只要努力,敢於冒險,不要放棄,整個世界都是你發揮的空間。”

正如《聖誅》原本並非由莎阿米演出,她擔任選角導演和副監製,物色到一位伊朗女演員,對方因題材敏感、露出頭髮可能引來封殺等,在開拍前一星期辭演,有份參與塑造角色的莎阿米臨時頂上。

在電影《聖誅》中,莎阿米(左)扮演一名遭遇過性暴力的女記者,一心推動社會改變。(劇照)

全情獻身角色 拍完難抽離

莎阿米在《聖誅》中扮演記者,為調查性工作者連環凶殺案,不惜以身犯險扮演妓女,成功釣出兇手;而角色亦是性暴力受害者,因拒絕上司的性騷擾而被誣衊是蕩婦,期望透過調查推動社會改變。然而報導刊登後,輿論和宗教團體對殺人犯的支持,顯示離理想仍很遠。

電影很多場面是莎阿米和演員即興互動而來;例如當殺人犯將她殺死前要她說名字,莎阿米竟然說出自己的真名,聯繫到現實中她反覆被攻擊為“妓女”的污名。“我放進了很多在伊朗的生活經歷,對父權社會的感受。”

每次演出沉重角色後,莎阿米花不少時間抽離:“拍攝結束後總要一些獨處時間,無法立刻恢復與家人和朋友的正常社交,我的演戲方式是投入大量情感,感性多於技術性,拍攝過程中無法跟工作人員開玩笑;經常自己一個走開,收工後甚至無法參加朋友聚會或跟男友說話,需要保持專注投入在那種心情。”她形容,自己是完全獻身給角色,去經歷不一樣的人生。“或許這是我處理自身創傷和挫折的方法,每個角色給我不同啟發;而過去的經歷成我演出的養份,受的苦愈多,愈有創造力。”

《柔道場的風波》中莎阿米飾演教練,向權威屈服後改變心意。

無懼打壓威脅

為女權發聲

承受過龐大的系統性暴力,莎阿米坦言從未接受專業治療,全靠自己的意志走過來。“書寫很能幫助我,我把經歷寫成劇本,已經寫了15年,每一年再看再修改時,都能用新的距離回看,很能幫助我痊癒。”她也從角色找到力量。例如《伊人敢自強》的母親,雖然承受極大痛苦,被家人責難捨棄,被丈夫暴力要脅,誓不忍氣吞聲。莎阿米從中學到忠於自己、努力活下去。“創傷縱使無法克服,也可以共存。”

又如《柔道場的風波》中的教練,即使多次屈服於國家要脅,最後奮力一搏支持學生,即使改變不了什麼,至少成自己的英雄。

角色看似脆弱,然而內心堅強,莎阿米希望自己能用這種態度直面一切。無論戲裏戲外,她無懼打壓和威脅,繼續追夢和替女權發聲。“我不喜歡扮演受害者,亦不想跌入刻板的難民或流亡者定型。”

歸國無期,她自言是世界公民,隨遇而安,卻覺得自己比從前更接近伊朗。“在伊朗時,我很討厭當地的流行音樂和舞蹈,離開後很想念,如今已經成為出色舞者。從前討厭煮飯,現在經常煮伊朗菜。不只因為思鄉,而是與觀看角度有關,當你深陷其中,只想打破一切衝出去,離開之後才發現,這些屬於你的文化和價值,你終於可以接受它。”

莎阿米(左)從姬蒂白蘭芝手上接過突破藝術家獎。

伊朗新一代

想誠實過活

近年伊朗女權意識抬頭,22歲的阿米尼(Mahsa Amini)在2022年因頭巾佩戴不當被拘捕,羈留中離奇身亡,引發席捲全國的“女性、生命、自由”抗議運動,被稱為“頭巾革命”;數百名示威者身亡,過萬人被捕,政府態度一度緩和,最近又重新收緊規定。

莎阿米感嘆,對伊朗女性來說,活得自由和完整的渴望非常強烈。“我們已沒回頭路,沒什麼好失去。”因此她相信改變會持續。“新一代擁有不同的資訊與意識,與這個世界更有聯繫,我認為這次運動已改寫了一些東西,我們已不能回去從前。不幸的是,這需要時間和更多人投注生命。”

《柔道場的風波》在阿米尼死後兩個月開始拍攝,莎阿米感到自己身處一個新時代,許多伊朗人像故事主角那樣,勇敢作不一樣的選擇。“伊朗人都是很好的騙子和演員,從小在學習說謊中長大。新一代人對這情況開始厭倦,他們不想再說謊,想誠實過活,他們是自由的。我和電影中的教練一樣,多年來用謊言欺騙自己和他人,服從這個制度;也一直後悔自己的不誠實。最後決定不再說謊,追尋自由。”

在伊朗,不合作運動並未停止,知名女演員寧願失去工作也要脫下頭巾,電影人寧可不拿政府資助冒被捕危險都要拍不戴頭巾的作品,還有許多人拍地下電影揭露社會現況,想盡辦法偷偷播放和運到國外。“我們都沒放棄這場戰鬥,頭巾運動其實啟發了全世界,一切並非徒勞,我對未來充滿希望。”

 

 

標籤
你也可能感兴趣...
Clo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