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題副刊

父舉槍逼嫁 巴裔港女奮力追求自由

文\吳世寧  照片\受訪者提供

從巴基斯坦的商場逃跑後,我的心怦怦直跳。我其實不知該逃往哪裏。眼前有路就跑,可以跑多遠便跑多遠,心想,只要不被人抓住,我去哪裏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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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我心裏也想:地球這麼大,總會找到一個願意幫助自己的人。但首先,你一定要想辦法自己幫自己,如果連你自己也不幫自己一把,別人又怎樣幫你?

於是,我撒腿就跑,跑到好遠好遠。

我把自己敞開,逼自己見識這個世界更多更多。(此圖擷取自“少數族裔女性與性別公義計劃”影片,圖中人並非受訪者。)

我是Sam,是一個在香港土生土長的巴基斯坦女生。我想說的是一個關於愛與勇氣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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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一個保守家庭出生。自小,我就隱約感覺到這個世界早已劃下我所不能跨越的紅線。首先,我附屬於父母;然後,我附屬於丈夫。作為一個女性,我就是他人的資產,是沒有生命的一件物品。

從小到大,爸爸媽媽希望我可融入香港社會,學好中文。所以,他們為我報讀的學校,都只有我一個少數族裔學生。中文對我來說,是詰屈聱牙的外星語言,怎學也學不好。

媽媽以前還會拍鄰居的門,請他們幫忙教我中文。起碼我現在懂寫懂看,還被身邊人笑我是不折不扣的港女呢。

然而,即使學會中文,在學校裡的眾人眼中,我仍像是個“非我族類”般的存在,一個異樣的存在。沒有人跟我玩,只有一兩個同學願意成為我的朋友。但想不到,後來一本在同學間流傳及抄襲的作業簿,讓我開始贏得友誼。

由於我的英文程度較好,住我樓上的同學會下樓來借抄我的作業。我數學很差,所以就借抄他們的數學作業。漸漸地,我終於跟他們混熟。

上歷史課時,老師教世界大戰,我們手持水瓶向對方發動攻勢,玩得瘋瘋癲癲的,連老師也搖頭歎息,說我以前本來很乖,為什麼會越大越頑皮?哈哈。

就這樣,我在香港建立了自己的圈子及世界,且跟父母所熟悉的世界漸行漸遠。

女兒愛上港男父親抓狂掏槍

我小時候已聽說過“榮譽處決”(Honour Killing)這回事。以前在巴基斯坦的一名親戚說。如果自己的女兒與非穆斯林通婚的話,他會立刻殺死她,只因為他感到太羞恥。

而想不到的是,有一天,我爸爸竟也在我面前掏出手槍,並問我:“你知道這是什麼嗎?你知道這可以殺人嗎?”

接着,他還在我面前示範性的“轟了一槍”後說,在巴基斯坦的土地上,我打九九九也不會有任何作用。

這一切,源於我愛上了一個香港男生。

父藉病求返國

設圈套禁錮逼婚

從前,我總是想,香港人怎會愛上我們或願意跟我們結婚?畢竟,在學校裏,我常常受到歧視和排斥。但想不到的是,踏出社會工作後,便有人讚我漂亮,身邊也漸漸多了追求者。我開始跟一個香港男子拍拖,還天真地以為終有一天會成功說服父母,讓他們祝福我倆。

豈料,爸爸得知我跟港人拍拖後除了大吃一驚,甚至還慌亂得嘔吐不斷。不久後,父母就安排我跟巴基斯坦的一個表哥結婚。我不肯,父親就找藉口說自己病重,非要我回去巴基斯坦不可。

當然,這只是一個圈套,我回去後,立刻被禁錮,就連証件、手機也被沒收,並被迫與表哥結婚。期間,我哭過鬧過,也喊過要自殺,但仍然逃不出被迫成婚的事實。就這樣,我在不情願的情況下被侵犯了,且被迫成為我所不愛的人的妻子。

哭喊過後冷靜下來時,我便自問,難過又有何用?接着,我就收起眼淚,裝作接受現實,但伺機思考如何逃脫。

逛街伺機逃走

律師開車相救

一個寂靜晚上,我偷用親戚手機插上香港sim卡,然後向香港的朋友及早前認識的大學研究人員求救。

過後,有一天,我儘量讓自己看起來輕鬆開朗,然後說我想去商場逛逛。期間,我又說我要上廁所,然後趁他們不留意時溜走,奔向未知。現在想起也覺危險,因我完全不懂方向,也想不到應該向何人求助,所以只是一直在馬路上奔跑,直到碰上一群在抽煙的保安,便馬上向他們借電話打給一個巴基斯坦人權組織求救。

其實,在這過程中,我可能會被拐賣或強暴,或被送往接受賄賂的警察手中,但當時我腦中只一直想:“不用怕,其實很小事,只要還有生命,還在呼吸,那希望就還在。”

較後,巴基斯坦的人權律師便連續開車四五個小時,趕去我所處的城市救我。當時夜深,法庭已休庭,我們不知去哪,他又怕被反告綁架,唯有開車四處兜,我們就這樣兜風兜了好幾個小時。

後來在處理法律程序時,他問我要控告家人脅迫結婚嗎?我說,我什麼也不想,只想取回證件回到香港。

法官慈愛相助

安排軍警護送

獲救後的那段期間,我被安排住在又冷又臭的庇護所裡。在那裏,有個女孩被父親強暴成孕,也有女孩因受不了而殺了自己的老公,還恫嚇我說我需等一年半載才可回到香港。

但後來我還是成功離開了巴基斯坦。我走的時候,護送車輛是軍車,以帆布蓋著的車尾,站着持長槍的警察。

我知道這是法官的好意。我還記得,法官年紀很大,看上去慈愛可親。他說,我的處境很危險,而他想確保我安全。

拒絕與父說話

失戀換工重生

回港後,我跟香港男友的戀情也告終結。我曾經也以為,我為他付出這麼多,且差點還賠上性命,為何他卻輕言放棄?但我再不會這樣想。我為的從來是自己,而不是他。

而他也讓我明白,我值得獲得更好的,而且我已獲得智慧及人身安全。我決定為自己而活。於是,我馬上換工作,轉到新行業、新公司,我把自己敞開,逼自己見識這個世界更多更多。

較後,媽媽也讓我回家。她說,怎樣都好,始終是自己的女兒,難道不讓你回家嗎?

至於爸爸,我從此以後沒再跟他說話。但其實我是明白的,我覺得他們這樣做,其實是跟他們熟悉的社會及宗族傳統有關。社會給他們太大壓力,於是,我決定站出來訴說我的故事,其實這一點也不容易,因我怕我的家人再次面對壓力,且被二次傷害。

但我記得,這件事情發生後,我上網搜尋過香港有沒有人有類似經歷?但我什麼也找不到。如果沒有人站出來說話,事情就永遠不會改變,但我又覺得改變很難。少數族裔本來要融入社會、找工作已非常困難。若我們要逃離家庭桎梏,必須先獨立生活,但香港沒有讓我們獨立的條件。

和溫柔男結婚

為自己活下去

我終究是幸運的。後來,我跟香港人結婚了。我的老公老實又溫柔。我不吃豬肉,他乾脆也陪我戒吃。

有時我有情緒,他嘗試理解並回溯我的原生家庭所給我的裂痕與傷害。

媽媽也很喜歡他呢,並覺得他是好男人,媽媽還說,如果我一開始就是跟他戀愛,那就什麼問題也沒有了。

有時候,我也會想起那個在巴基斯坦商場奪門而出、頭也不回的女子。當天的我,選擇為自己活着,而我也確實活了下來。

中大社會工作學系助理教授碧樺依(左)及計劃前研究助理郭子盈。

巴國女性

多數曾被逼婚

中大社會工作學系的助理教授碧樺依說,他們曾談及巴國的逼婚事件,結果都相當驚嚇,因為當地十個有九個女性都曾被逼婚。

她想起少數族裔性別議題工作坊裏曾出現的情景時,這樣說。

前文所提及,Sam在巴基斯坦暗中聯絡的大學研究人員就是由碧樺依所統籌的中大“少數族裔女性與性別公義計劃”計劃的研究團隊。

此計劃旨在提供一個平台,讓少數族裔年輕穆斯林女性探索性別議題與族裔跟宗教的關係,以知識為她們充權,助她們發聲。

前研究助理郭子盈說,她們有感香港非政府組織(簡稱“NGO”)的少數族裔服務以融合為目標,如職場培訓、教中文等,但卻缺乏以性別切入的角度。於是,兩人接觸社工後,明白了其難處。

碧樺依說,巴國女童或少女十個當中有九個都曾被逼婚。(檔案照)

就逼婚事宜

促港府立法

香港非政府組織機構所得的贊助往往規管了其服務範圍,加上若接觸到如求助者被逼婚的問題時“很多社工會擔心我們有無知識,或是否值得被信任的去challenge(挑戰)人們的culture(文化)。”

碧樺依說,在處理涉及少數族裔及性別的交叉性(intersectional)議題時也須特別小心,因她深明箇中難處。

她強調,伊斯蘭教如文化般不斷流動、改變,亦存在不同教派及思想,胥視掌握話語權的是誰。

她說,就如該計劃所提供的平台,主要是希望讓少數族裔女性發聲,並由她們自行詮釋其宗教及文化議題。

碧樺依舉例說,即使是媒妁婚姻,不同人也有不同想法。曾有參加者表明會信任父母為她作的決定,也有人和父母商議以婚姻來換取她們繼續讀書的機會。

不過,碧樺依也期望看見政策上的改變,並希望社會可就強逼結婚一事立法。

該計劃的前研究助理郭子盈則說,英國已就強逼婚姻立法,而這有賴由逼婚受害人所組成的團體多年來的倡議及游說。

“目前,社工只能case by case去做。但當個案涉及報警、入境、執法等部門時,這些單位又是否可以明白這種種狀況?”

碧樺依相信,立法可表明香港政府不容忍此等違反人權的事件的立場,同時也確認各政府部門在處理強逼婚姻事件時應扮演的角色。

「少數族裔女性與性別公義計劃」曾出版2本刊物, 分別為一本以社工或行動者為對象的手冊(上),以介定及解釋香港少數族裔女性所面對的與榮譽相關的暴力(Honor -Based Violence),以及一由少數族裔女性親述其香港故事的小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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