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題副刊

兩個飛髮鍾與普長春戲班 《五月雪》虛實交錯 控訴史實

文\陳潭深

被害的“飛髮鍾一”和倖存的“飛髮鍾二”的相同點是兩則故事代表五一三的真實歷史,而在《五月雪》裡,張吉安則盡力從軟角度來描敘這個政府至今不願解密的歷史檔案,以求通過國家電檢局,允許片子在我國電影院上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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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書收集了許多「真實」的五一三口述歷史。

《五月雪》在7月18日開始在大馬電影院上映,我的兒子第一時間看了,回來後說他“寧可看書”,因他在影片裡看不到“真實”五一三的歷史。

原來之前他讀了那本“在傷口上重生”(註一)和我兩年前發表的報導文學作品“我躲過槍林彈雨”,才得以瞭解影片中一些看不懂的片段。我的孫子才10歲,就算看了但“五一三”的內涵什麼也不懂,我叫他長大後自己看書好了。

無論如何,張吉安那部虛實交錯的《五月雪》我非看不可,畢竟那是挨了電檢局多刀才獲准放映的電影,關乎馬來西亞55年前發生的歷史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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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2022年發表的“我躲過”一文裡,說到一名叫“飛髮鍾”的如何在吉隆坡邊緣的淡江新村成為五一三暴動事件的唯一犧牲者。在過去兩周,我特地在安邦鎮約了另一名與理髮業有關的85歲長者,聽聽他個人的五一三經歷和感受。

筆者在2022年發表的513事件個人經歷。

謠言滿街人心惶惶

這名事發前已在吉隆坡秋傑路當理髮師的福州人,說他對那場暴動沒感到害怕,但卻擔心我公開他的姓名和照片。故此,我且稱他為“飛髮鍾二”, 而將淡江的那位改稱“飛髮鍾一”,以方便敘述。

來自霹靂州安順的“飛髮鍾二”在1963年4月1日開始他在秋傑路的生涯,並在兩年後娶了安邦鎮上的一名客家妻子。在1969年5月13日那天早上,30歲的“飛髮鍾二”聽聞當天峇都律一帶將有“馬來人示威”而打算“早點關店去看熱鬧”。原來之前在5月10日的馬來西亞第三屆大選裡,勉強保住國家執政權的聯盟卻失去檳州和吉蘭丹的州政權, 而雪蘭莪和霹靂兩州的州議席也贏不過半。隨後兩天,“飛髮鍾二”見證了華基政黨在吉隆坡舉行的勝利遊行及馬來政黨的憤怒不安情緒。

但到了下午時刻吉隆坡已是謠言滿街,人心惶惶了。“飛髮鍾二”才感到情況不妙而必須立即關店,從秋傑路跑到峇都律,跨過路中的分界欄杆撲向路旁的巴士站,及時跳上一部聯成巴士,開往市中的安邦總車站。在那裡再趕上一輛聯志巴士,終於和六七名幸運搭客順利回到暗邦鎮。巴士沿暗邦路駛去,路上已沒什麼車子行人,巴士開到福春超市時,他看到路對面的木屋在燒着。傍晚約七點,他在安邦大街的杏林藥材店前下車後,他看到一些手持鐵條木棍等的當地年輕人,宣稱他們挺身而出為保衛安邦鎮,說害怕會遭受來自周邊村落的暴徒攻擊。

就那樣“飛髮鍾二”躲藏在安邦華小對面的木屋裡,與妻子孩子們平安地避開五一三浩劫,一個月後才獲准返回秋傑路理髮店重操舊業,歷經40餘年。他追述:“我的理髮店就在秋傑巴剎對面,附近是(因五一三事件)知名的快樂青年會,會所裡有不少學武的會員,但我不記得有哪些秋傑的朋友在暴亂中遭害。(故此)我至今對五一三事件沒感到特別的恐懼。”

反而在隨後的日子裡,最令“飛髮鍾二”難忘懷的是他總共處理過數以萬計的印尼男人的頭顱。原來八九十年代的秋傑路一帶遷入眾多漂洋來馬謀生的印尼人,於是當地人開始稱秋傑路為“小雅加達”,一些人對五一三歷史悲劇也逐漸淡忘了。

電影中的阿英每年回去雙溪毛糯拜祭遇害的父親和哥哥。

保衛家園遇害

飛髮鍾一遭埋亂葬崗

“飛髮鍾二”和“飛髮鍾一”的故事有幾方面的不同。“飛髮鍾一”的父親在淡江村裡開理髮店,而我就從未見過“飛髮鍾一”操刀剃頭,只聽說他有點不務正業,在吉隆坡擁有黑社會背景。

或許因這緣故,“飛髮鍾一”在五一三晚有特別英勇的表現,與村裡另幾位好鬥分子走在前線保衛家園而遭槍傷。我最後一次見到他是在5月14日凌晨在吉隆坡中央醫院被醫藥人員推進室內時刻。戒嚴解除後“飛髮鍾一”的老媽在醫院和雙溪毛糯找不到兒子的記錄,斷定他被埋在亂葬崗裡。

“飛髮鍾一”就像不少在衝突中出來與暴民對打時遭害的私會黨黨員,也像許多在放工後趕路回家而遭殃的無辜平民,因身上沒帶證件而遭集體長埋。

“飛髮鍾一”和“飛髮鍾二”的相同點是兩則故事代表五一三的真實歷史,而在《五月雪》裡,張吉安則盡力從軟角度來描敘這個政府至今不願解密的歷史檔案,以求通過國家電檢局,允許片子在我國電影院上映。張吉安拍電影挺喜歡把不同時代的元素混合在一起,《五月雪》主要以1969和2018年的時空為背景,但茨廠街的普長春戲班故事卻佔了不少戲份。

原來在拍劇情長片前的張導演花了不少時間搞鄉音考古。從他的著作(註二)裡得知他從2005年開始就自資到國內各大小城鎮,“採集各個南方籍貫,用影音和文字記錄逐漸消失的鄉音文化”,而他的茨廠街故事多在2011年採集。

張吉安(左二)、蔡寶珠(左)和兩位小演員在7月15日出席檳城的《五月雪》首映禮。

普長春戲班X五一三

相隔一代人

根據張吉安的考查,1920年代從廣州南來的廣府人多落腳在吉隆坡的茨廠街,而使它成為“粵韻文化的搖籃”。他認為,粵劇戲本是上層社會的專屬娛樂,當時得到張郁才等富商的贊助,先後請到薛覺先、馬師曾、芳艷芬、梁醒波等香港名伶來茨廠街的露天戲台演出。

後來張郁才還邀得梁醒波組織普長春戲班,出任戲班班主,在1940年代初把普長春戲班帶入全盛期,使觀賞粵劇也成為基層社會的普遍娛樂。張吉安在書中提到,普長春在1930年易名中華戲院(Madras Theater),設在茨廠街旁的中華巷,不幸的是中華戲院在1948年遭火患而普長春戲班則告解散。

普長春戲班和五一三事件相隔一代人時間,因此普長春戲班出現在《五月雪》片中是觀眾可接受的。雖然今天多數年輕人不知道普長春戲班的背景,但有些人還是會欣賞粵劇戲棚的戲台服飾、大鑼大鼓配樂和唱作念打的表演藝術。

多數觀眾曉得演員蔡寶珠的來頭但也聽不懂粵劇,但在聽了她以沙啞嗓音唱出的悲歌,肯定她有深厚的唱功。原來蔡寶珠在片中飾演普長春戲班班主,在五一三前夕的戲台上及多年後在雙溪毛糯亂葬崗裡唱出元代戲曲《竇娥冤》作品。相信有關普長春戲班的片段虛實交錯,為要表達五一三受害者的悲憤和小人物的冤屈 。

值得一提的是《五月雪》片中完全沒使用過五一三、種族衝突等字眼或畫面(或已遭電檢局消音或刪除),只有一幕展示了一些戲班人員及8歲的觀眾阿英和母親躲在漆黑的戲台上發抖,因外面不斷傳來打鬥廝殺和槍聲。

電影中在513前夕出現在片中的普長春戲台。

蔡寶珠在亂葬崗唱《竇娥冤》紀念513受害者。

夾雜馬來文化元素

虛實奇幻詭異

在去年12月蔡寶珠接受新加坡《聯合早報》的訪談中,她曾說“很喜歡張吉安導演虛虛實實加點奇幻和詭異的電影風格”。相信這也包括在《五月雪》裡觀眾看到的馬來文化元素。

以馬來西亞為背景的電影,加添合宜的馬來元素是理所當然的,50年後的阿英(萬芳飾演)以娘惹服裝亮相、使用馬來語交談、向拿督公神龕獻祭等都是國產電影常見的特徵,是值得鼓勵的。只是,類似古代的馬來武士乘大象穿梭在不同時空的唐人街街道上的這一幕卻是相當令人費解。

導演安排了騎象的古代馬來武士是要表達什麼?

觀眾除了覺得這個涉及敦斯里拉南(Tun Sri Lanang)的馬來元素在片中產生了混亂的時間線外,也看不出它所要表達的目的。敦斯里拉南是柔佛蘇丹王朝的宰相,傳說他撰寫了1612年出版的《馬來紀年》(Sejarah Melayu),該文獻雖摻雜神話傳說,卻具有很高的文學價值。

電檢局保留了敦斯里拉南片段卻去掉任何涉及“真實”五一三歷史的敏感部分,那也是可理解的。到了今日,我們還常看到有心人熱衷於炒作種族宗教課題,近期例子涉及啤酒博彩公司贊助華校籌款活動。日前全國副警察總長抨擊連官員貪腐事件也“被炒作為種族課題”。

為政者須及時阻止一切足以使種族情緒升溫的課題,五一三歷史以後才談也罷。

注一 《在傷口上重生──五一三事件個人口述敘事》,馬來西亞文運企業,2020年。

注二 張吉安:《鄉音考古》,馬來西亞大將出版社,2019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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