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童年回憶的終止──再見鳥山明

文:红眼（转载自《明报》） 一代漫画大师鸟山明急病离世，消息一传，远到界王星都会听到书迷心碎的声音。日本集英社旗下五本漫画杂志的编辑部亦联合发表讣闻，同时刊登了几位著名漫画家的悼文。除了《海贼王》作者尾田荣一郎、《火影忍者》作者岸本齐史，还包括与鸟山明相识四十年，情谊最深的桂正和。桂正和就在悼文提到，自己身体渐差，去年做过一场手术，鸟山明曾慰问过自己，当时他更嘱咐对方要为自己办一个追思会，兼且做主持人。没想到先走一步的人，反而是他眼中那喜欢说些无聊笑话，“好色、可爱、毒舌、谦虚”的鸟山明。 連載《龍珠》難完了 悟空不斷復活 《IQ博士》匆匆收结之后，鸟山明画了两个短篇故事，分别是中国风的《骑龙少年》和宇宙科幻题材的《东宝大冒险》，及后以此为基础，开始连载《龙珠》，将鸟山明推向事业高峰。但今日想来，也是《龙珠》摧毁了鸟山明往后的创作生涯。无论是从个性随和、商业利润考虑还是出版社与作者之间的权力关系去看，鸟山明都是一个容易妥协的作者，首先，《龙珠》的出现，就是因为他已经无法随心随意去画《IQ博士》，作为交换条件，就要另开一个长篇连载。《龙珠》本身是一笔用来妥协的筹码，但鸟山明没想过筹码会变得愈来愈多，反而令他需要用更多的筹码去继续妥协。 《龙珠》放诸日本漫画史上的成就无可取代，也很多人谈过，撇除不说，它其实是分了三个阶段的妥协过程。第一阶段是“仿西游记”时期。作为《IQ博士》的后续，《龙珠》最初有点东拼西凑。东是中国经典名著，最初孙悟空手握如意金刚棒，脚踏筋斗云的造型，都是来自《西游记》。西是《夺宝奇兵》、《异形》这些好莱坞电影。鸟山明就是这样，将中国风加上一些功夫电影元素，再将《西游记》的取西经故事，变成收集龙珠的夺宝大冒险。 孙悟空转变形象 但这个阶段的《龙珠》并不算成功，真正令整个系列超越《IQ博士》的是下一阶段，即是孙悟空拜师龟仙人门下，学会经典的龟波气功，再参加“天下第一武道会”。其一说法，是《龙珠》要跟同期连载的《北斗之拳》竞争，编辑鸟嶋和彦提议鸟山明改变套路，由冒险寻宝变成热血格斗。如是者，“天下第一武道会”成为《龙珠》永久置顶的主要场景，一直打到漫画连载结束。而在这个阶段，孙悟空形象亦有剧变，修行三年之后，由“塞豆窿”长大成人，变成大只肌肉男。画风上渐趋《北斗之拳》，取代了鸟山明以前惯用的矮短人物比例。 这并不是秘密，鸟山明有好几次心灰意冷，提出要结束《龙珠》连载，一般读者都采用鸟嶋和彦的说法，认为最理想是在菲利篇完结。但其实最早应该是出现在孙悟空和笛子魔童决斗之后。这一场决斗本身就有三年之约，而且打斗篇幅很长，感觉已是最后一战。而且，是电视动画版第一部就是到此完结（鸟嶋和彦也是在这阶段之后离开《龙珠》责编岗位）。 很想杀死孙悟空 但当然，电视台已经摩拳擦掌要开播第二部动画《龙珠Z》，漫画亦随即进入第三阶段，走向巅峰之后的另一个巅峰。《龙珠》不再寻宝，也不再是争夺天下第一，孙悟空已经是地上最强了，但天外有天，鸟山明另添撒亚星人（蔬菜星人）的世界观。变成宇宙大魔王的接龙式登场。打赢菲利，要再挑战人造人斯路，然后再跟魔人布欧决斗。孙悟空从一介野孩子成为传说之人格古洛（红萝卜），世界观愈来愈大，故事线愈来愈长，销量与商业价值自然拾级而上，却可能燃烧掉鸟山明的所有创作能量。 用个极端一点的说法，鸟山明已近无所不用其极地想杀死孙悟空，想要完结这部作品，只是在商业角度出发，孙悟空需要一直复活，一直战斗下去，为观众、出版社而战斗。孙悟空早在菲利篇已死过一次，变成穿越人间和冥界的半神，到斯路篇又死一次。魔人布欧篇居然顶着光环再度复活。小时候追看动画、漫画，自然觉得永远不完就好，现在觉得孙悟空一再复活，是西西弗斯永劫轮回，他的人生后半段空洞苍白，只是一个武痴，根本没盛载任何活着的内容。而孙悟空是鸟山明的写照，他亦逐渐变成一个画痴，一台只能继续画下去，为出版社赚钱的商业机器。 鳥山明與桂正和 物傷其類的惺惺相惜 虽为同代漫画家，但桂正和比鸟山明年轻一辈，当鸟山明凭着《IQ博士》扬名日本，桂正和才刚刚拿了新人奖出道。两人情谊大概不是出于偶然，或是同一出版社旗下那么简单，而是物伤其类，惺惺相惜。让鸟山明长红三十年不衰的作品是《龙珠》，但其实，他真正想做的漫画是偏向《IQ博士》的那种轻松搞笑路线，而非热血打斗。被誉为日本漫画家之中最擅长绘画女性胴体的桂正和，书迷却一直知道他最喜欢的是黑暗英雄科幻题材。两人的创作生涯，都跟自己真正想走的方向有一些落差，可能因此臭味相投，而且，鸟山明刚好最不擅长画少年漫画的女性角色，桂正和是其相反，他对桂正和另眼相看，关系好到曾经将对方画在《IQ博士》里，不是没原因。 两人在十几年前合作过一部短篇漫画集《桂 X 明》，书中收录了两个短篇故事。不过，以他们当时的身分，这部《桂 X 明》只是玩票性质，或是久别重逢，将他们各自喜欢的故事元素结合一起。漫画内容不是重点，反而附录那篇幅很短的两人对谈，如今看来特别珍惜。两人除了简述当初怎样结识，成为好友，桂正和还揶揄鸟山明是个不折不扣的deadline fighter，说自己连载《电影少女》的时候，鸟山明就经常在截稿前打电话来聊天。《电影少女》是桂正和从1989年至1993年的作品，同一时间，《龙珠》就连载到菲利篇末段，紧接为人造人斯路篇和魔人布欧篇，亦是鸟山明在出版社再三游说之下，无法终止连载，必须一直让故事延续下去的痛苦时期。桂正和暗示对方有严重的拖延症，总是找他聊到截稿前三个小时才开始赶工。 对谈揭露有趣细节 而桂正和在悼念鸟山明的文章里，似乎想起了那年的往事，百般感慨。“他写信给我，为什么我没打电话给他呢？我实在相当后悔。再没办法打电话给他，听他一直说那些无聊的话题，这太遗憾了。” 在《桂 X 明》辑录的对谈，还有一点很有趣。而且，应该只有真正的好朋友才敢公开批评像鸟山明这样的漫画大师。当年的合作之中，桂正和隐约提到，他不了解鸟山明为何有一种故意搞笑、搞破坏的心态，明明是一个很吸引的故事，但鸟山明有意将戏剧性的部分处理得很平淡，到剧情高潮，却喜欢加插一些无聊笑话干扰气氛。鸟山明的这种任性作风，有时令桂正和摸不着头脑。但鸟山明觉得这样就好。当初《龙珠》亦偶有这些情况——譬如说，乌龙情急之下跟神龙许愿要了一条女生内裤，甚至令我觉得鸟山明是处心积虑，想用这种近乎本我的幽默搞怪，破坏《龙珠》所营造的“王道热血”气氛。 从画痴变成商业机器 回到鸟山明漫画生涯的开端，其实他的起步并不顺利。出道之前经常被编辑退稿——又爱又恨的编辑鸟嶋和彦后来就被鸟山明画进《IQ博士》和《龙珠》里。鸟山明最初的轻松诙谐短篇，大概取材自他的乡下生活趣事，明显不能迎合主流，不够商业元素，特别是他不擅长画性感女角色，喜欢用矮短的人物比例。《IQ博士》的故事背景，本来就是他的写照：一个疯狂科学家想创造出一个人工美女，结果阴差阳错，创造了一个疯疯癫癫的暴力怪妹——即是我们都很熟悉的小云。当然了，《IQ博士》也阴差阳错大受欢迎，漫画随即改编成电视动画，让鸟山明声名鹊起。然而，小云人气高企，反而令“生父”鸟山明背负起商业压力。仅连载了几年，鸟山明已成为无米之炊，不想再画下去。 比達與悟飯 寫得最有人性 当孙悟空的人生逐渐被商业价值摧残，只剩斗心，失去人性，反而在这个故事的后半部分里，写得最有人性，却是他的宿敌比达和儿子悟饭。 比达的故事，网上已有多年流传的“三次失败论”。第一次失败，是遇到天赋比自己高的人。第二次失败，是遇到无论怎样再努力也无法超越的人。第三次失败，却是你要守护某人，即使明知无法超越，但还是愿意奋力一搏。从菲利篇到斯路篇，再到魔人布欧篇，孙悟空只是一再变身，变得愈来愈强，比达的失败却是三度昇华，从一个过去只计较战斗数值的武痴，变成一个活生生的男人。有时在鸟山明的搞怪作风下，比达这个“万年老二”会变成诙谐配角，毕竟他有很多性格缺陷，自负骄傲，时而自卑，容易暴躁，但这些缺陷反而让他比起早已超越生死、彷佛“出世”的孙悟空更像一个人。在《龙珠》狗尾续貂的后半部分，鸟山明却为比达带来一些真正意义上的改变，而且比其他角色细腻。而这些改变，是从他遇到未来世界穿越到现代的儿子杜拉格斯开始。 在另一个人造人毁灭全世界的未来，庄子叫杜拉格斯回到过去拯救孙悟空，创造一个人类没有被毁灭的平行世界。但其实，杜拉格斯真正想见的人是他父亲，在他的时间轴里早已死去的比达。杜拉格斯改变了世界，同时也改变了比达，因为比达预见了自己儿子长大之后的模样，曾经高傲的撒亚人王子，口里不说，却多了一份父亲的自觉，也最终成为了一个跟自己父亲比达王不一样的父亲。 小时候我很不喜欢鸟山明对悟饭的处理，他在所有撒亚人之中天赋最高，自出娘胎就有不凡际遇，各家所长集于一身，但怎料到长大之后的悟饭居然自废武功，选择听妈妈的话，用心读书，然后结婚生子，做了一个四眼学者。整个故事最好打、最能够青出于蓝的少年，居然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剧情上，我明白，鸟山明曾经计划“杀死”孙悟空，由悟饭成为续章主角，但悟饭接棒失败，孙悟空始终才是主角，到自己也长大成人，反而明白真正的父亲，鸟山明他其实很爱悟饭。悟饭的成长，对鸟山明来说，是一个不应该出现的悲剧。因为他本身就不想画下去，不应该有悟饭“出世”的情节。悟饭的人生，对照着鸟山明人生商业上的再三妥协，是一个漫画家沦为赚钱机器的后遗。像孙悟空一样，死了都要复活，再度出战。鸟山明没有办法改变笔下最强主角的不死轮回，但他改变了悟饭，至少让他走出《龙珠》的重复套路，走上自己选择的另一条道路。或者，鸟山明把自己做不了的，孙悟空选择不了的，都放在悟饭身上。那个时候不知道，是父亲的爱。 鳥山明終脫下面具 鸟山明最常用的自画像是一个戴着防毒面具的机械人，面具先生就像他这台商业机器的自嘲。但其实在《IQ博士》年代，自画像的造型比较多变，有时是鸟人，有时是抽烟男、口罩大叔，或是以真面目示人的崩牙佬。我想，后来一直戴着防毒面具的他，背后可能不是那么开心，只是不想读者失望。 鸟山明骤逝，读者心里不舍，都会用《龙珠》的世界观追怀一代巨匠，肉身死亡只是头上多个光环而已，是另一段旅程的开始。或者，他只是搬到界王星继续画漫画。但可能脱下面具，不再留恋界王星，才是作者真正的愿望。在《龙珠》漫画版的最后结局里，孙悟空打败了魔人布欧之后，向阎王许愿，希望布欧能够转世为人，他日以另一个形式再见。几年后，孙悟空果然遇到转生成人类的少年欧布——难怪孙悟空一眼就认得，这个为了赢得奖金而初次走上武斗大会的穷小子，就好像当年那个从乡下将搞笑漫画投稿到《少年Jump》落选新人奖的鸟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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