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玩明周刊副刊

【這裡那裡】老椴树、禅师和猫,以及其他的

有些地方,我知道我此生再也回不去了,例如一行禅师在法国南部建立的梅村,不是那个道场的问题,那个道场还在,但我已经不是二十年前的那个我了……

后来想起梅村,总是先想起那扇窗,开在我的床铺边上,倚靠窗沿向外张望,不远一树新绿顶天立地。那是一棵老椴树。我不知道它有多少岁了,我只知道它的树干可以两人合抱。听说一行禅师在此造村之前,它就已经像梦一样树立原地。常常我一个人坐在树下看书、发呆、小睡,或者感念身边这棵椴树被保留了下来,它撑起了我在梅村的大半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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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天早晨,当我正在收拾床铺,不经意瞥见一行禅师从窗外走过,突然他踉跄了一下,大概是走神的时候踢到了石头,但下一刻继续一步一脚印地走了。这时我才恍然。原来这位倡导“步步安乐行”的精神导师也会分心,但我从此觉得他前所未有地站得住脚,分外亲近。原来他毕生教导的“保持正念”不是不会分心,而是觉察到自己分心了,然后继续前行。

有天傍晚,当我坐在床上折叠衣物,G 敲了敲窗玻璃,邀我一起出去散步。这个美国来的农夫,将自己的农场、房子和汽车全送给了别人,只身跑到梅村修行将近半年。“但我一点都不快乐……为什么会这样呢?”他说。当年我对人生仍然莽莽撞撞,跟他说了不少日后发觉都是妄语的空话。局外人的援手,有时只是一场搅扰,让当局者涟漪频生的内心更没有可能平静。换作今天,我想我会静静与他相陪这段四顾茫然的路,我会指给他看沿途那些不知道名字的花草、天边那片粉色的印象派暮霭,趁黑夜还未将万事万物收拢起来。

有时我会看见A 和那只黑猫从窗外走过。A 非常年轻,二十出头,来自布鲁塞尔,曾在精神病院待过一段时间。我的笔记本里依旧保存着他送给我的一张人物素描,不知道是不是他的自画像,彼时没有想过要问,如今要问也不晓得他在什么地方。他还在吗?他还有画画吗?他快乐吗?在梅村,每当钟声响起,众人就会放下手中物事,停步静立,专注呼吸。有一次,当大家都静止不动,我看见A 继续大手大脚游荡,那只黑猫亦步亦趋一路跟着,他们一起走在最自由的天空之下。

透过记忆的窗口,我最常看见的一个画面,是我和D并肩坐在一树绿荫里。那是一个温煦的春日午后,D邀我到椴树底下看书,我们一起坐在同一段时光里,他看他的《西藏生死书》,我看我的《情人》,沉浸在杜赫丝生命的回音里,一遍一遍,周而复始,安安静静,仿佛彼此已经相伴多年,两人都学会了沉默的艺术。其实我们相识不久,不过一个月前的事,从波尔多前往梅村途中,两个小时路程的火车上,隔着几个乘客距离,我第一次遇见D,他沉静看书的面孔让我看得着迷。那是一个懵懂初开的四月天,蜜蜂在春天提早绽放的性器之间难以自已,两人并肩坐在似有还无、暧昧的椴树花香里,隔着一个吻的距离,彼此没有任何言语,仿佛痛惜最后一点时光,黑夜很快就会漫天盖地涌来,我们再过几天就会拥抱作别,他会回威尔斯继续念书,我会前往东欧继续旅行。我还没有找到愿意和我一起旅行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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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圖:野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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