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玩明周刊副刊

【這裡那裡】他活着他记得他写下

迈克还有许多散佚在时间荒原上的文字尚未成书,但有什么关系,写下来的那一刻,它们本身就是它们存在的理由。迈克的笔法从来不是汩汩直流的叙事巨河,比较像是令人目眩的万花筒……

从前在三藩市,迈克有段时间是用英文写作,但他后来发现,“我不是喜欢写而是喜欢用中文写”。没有比迈克这句话更荣耀他写作的语言了,而迈克也从来不曾辜负汉字之美之好。同样有一双手十根手指,但只有他能够手到拿来,一句又一句,一段又一段,一篇又一篇,连图片说明都格外别致,图片因为说明仿佛更生动了,常常令人发出惭愧又满意的叹息。数十个字就能勾勒一张素描,毋庸搬运四五千字堆砌一幅画像,留白部分任由读者各自填上想像,迈克深谙省略的果效和暗示的乐趣。从前他为香港电影节小册子写的推介也有这种魔力,有时电影本身还不如他写的好看,可是我们不但一点都不介怀,反倒觉得电影辜负了他迷人的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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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债》里多的是这种优美手势。他为摩里西信手剪裁出这样一幅剪影:“花样的歌者,慵懒的妖娆有股睥睨人间况味,比愤俗还要冷一点,既不卖账也不稀罕别人卖账,时髦而且文艺。”他让艾曼纽丽花和她在《广岛之恋》遗落的身影彼此重叠,到底戏如人生抑或人生如戏,分不清也无需分得清:“对,她就是从广岛原子尘中兜进回忆的无名氏,二十四小时情事到头来只是无关痛痒的小插曲,往后回到自己的城市,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身穿最寻常的素色裙子,脚踏一双没有款式的平底鞋,默默过她自己的生活。”他替赖纳柯翰画的速写,俨然一帧缩时摄影作品,字里行间铺垫着他心照的日与夜:“最初认识他的时候,他不是先知也不是智者,是个会写字的多情男子。”

不知道为什么,我特别珍惜迈克悼念亡者的文字,也许就像亚历塞维奇所说的那样,当我们心有所爱或者接近死亡,说的话都很美,让我可以稍微忍受这个不可理喻的世界。每篇悼文都为迈克和故人的缘份画上漂亮的句点。不一定圆满,但缺憾更令人难忘。赖纳柯翰也许早已忘记曾经寄过自己的诗集给某个远在南洋的少年,但情长的歌迷半个世纪之后依旧心存感念,听到他逝世的时候非常难过:“上月二十一号他新唱片发行,一早在iTune 预购,当天午夜一过手机自动下载,急不及待连续听了三遍,深深松了口气。不仅仅因为好听,更因为莫名其妙有和时间竞跑的心愿,非要在他还在的时候,分享他最后的光辉。”短短几行就把我们带到他和心仪诗人密谈现场,连巴黎深秋的空气都闻得到,让我更加笃信我们是在微小的事物上获得救赎。我又想起他在另一篇文章里说:“能够好好说再见,也是几生修来的福分。”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放进谁的故事里都在对的位置上。感动之余也很感激,能够读到迈克真好,能够像他那样按照自己的意思活出最自在的样子真好,能够活着真好。

当年这些文章刊登在《明报周刊》,上网追看是我每个星期天的指定活动,结集出版分为《某某到此一游》与《花债》上下两册。2019年夏天牛医生到巴黎看望迈克,问起自传什么时候才会动笔,答案就是《某某到此一游》。那时《花债》尚未偿还,迈克妈妈尚未过世,这个人间尚未变色。迈克还有许多散佚在时间荒原上的文字尚未成书,但有什么关系,写下来的那一刻,它们本身就是它们存在的理由。再说,迈克的笔法从来不是汩汩直流的叙事巨河,比较像是令人目眩的万花筒,他的自传是本零碎断片组成的书,每篇文章都是生命切片,各自独立但又彼此镶嵌,跳跃式的描述更接近于回忆。

假如你在他小径分岔的文字花园里走失了,可不是他的错,谁叫你连看书都那么有目的性,没有目的地就不会迷路,沿着他弯曲的思路悠悠游荡,一路都是风景。还是迈克说得好:“没有因,没有果——我相信现在。”出没这本书的都是曾经在他生命中交集过的人,尤其是他恋恋不忘的A,一次又一次在他的思念里死而复生,让我想起他在别处写过这么一句:“趁一个人的记忆还靠得住,延续两个人的快乐时光。”为什么不,仅仅因为他还能够。当然回忆这回事由不得回忆的人,有时想起来的不尽然是快乐,但隔一段距离来看,快乐和不快乐的时光都为回不去了的岁月投下了美丽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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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圖:野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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