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文盲的她，多年來只憑着認得一些字的形狀讀新聞，十個字裡面可能只認得六七個字，然後半看字半靠猜的勾出新聞內容。以前我以為她很厲害，一天到晚捧着份報紙好幾個小時，如今我才知道原來她一點也不厲害，很多字不會寫也認不出來，只是堅持不放棄罷了。
我的老媽雖然已是八十多歲了，但為人還是相當天真，以及單純，做人做事一條筋通到底，得罪人也不自知，她的朋友不多，好在這些為數不多的朋友都明白也接納了她的性格。年輕時，她在外國人的家做幫佣，老了之後在家帶孫，做了數十年家庭主婦，除了見識少一點之外，什麼惡習都沒有，生活重心除了家庭，還是家庭。
要賺老媽的錢很難
在我們住的這個新村裡頭，誰沒有早上去茶室喝個茶、吃個包或者吃碗粉等等的，偏偏老媽沒有，幾十年來，她從未踏入茶室一步，最常掛在口中的話是，茶室要賺她的錢，很難，其實何止是茶室，舉凡是賣吃的都賺不到她的錢，她一不外食，二不打包，一天三餐自己煮，一年到頭連杯茶都不喝，零食也很少吃，一塊錢恨不得分兩塊錢來花，節省已是深烙在骨血的習慣。
住在華人新村的婦女，不少人閒暇時去茶室喝茶打打牙骹、中午煮了飯之後賭兩手當調劑心情、晚上泡劇都是很常見的，但老媽從來不做這種事情，論交友，最多在巴剎遇見朋友時寒暄幾句就算是打了交道，至於那種賭錢的麻將，更是碰都沒有碰過。追劇，早年只追過一兩部，後來就不追了，因為追劇太費神，最重要的是追劇嚴重影響了她看報紙的時間，她一天需要花好幾個小時來看報紙，半文盲的她，多年來只憑着認得一些字的形狀讀新聞，十個字裡面可能只認得六七個字，然後半看字半靠猜的勾出新聞內容。以前我以為她很厲害，一天到晚捧着份報紙好幾個小時，如今我才知道原來她一點也不厲害，很多字不會寫也認不出來，只是堅持不放棄罷了。
廿年前我還在外國時，曾經寫家信回家，沒有人回信給我，只收到老媽用一張單線紙寫的回信，字很大，每一句話的后面都放了一個句號，一張紙不過只寫了短短幾行字，除了關心問候，她寫說很高興收到我的信，但她叫不到人寫回信給我，所以唯有自己上陣，她說以後不用寫信，只通電話就好了。
如今回想起來，對一個只讀到小學二年級就停學的老媽來說，寫信是多麼困難的事，難怪她不願意寫信給我，而這幾年待在家的日子，因為她天天指着報紙上的字問我這是什麼字、怎樣唸，不然就是叫我幫她寫字，因為她要認字，所以我才知道原來她有好多字不會，但小時候，老媽就是我的天，覺得她無所不能，直至長大之後才發現好多事情她都不懂，需要我教導，以前那無所不能的女超人形象崩坍，變成了見識少、思想又閉塞的新村婦女。
過去這一年來，病了好久，病情一直反反覆覆，偶爾連路都無法走的老媽，在我心中又回到以前那個溫柔可親又堅強的老媽，曾經她很疼愛我，小時候我一度認為她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媽媽，但在我讀了書、見了世面出了社會之後，卻認為她是個偏心又思想落後的媽媽，離家很多年以後，我決定舉家搬回老家，和老媽在廿多年後又重新在一起生活。我看着日漸虛弱的她，小時候那個溫柔可親的老媽又回來了，歲月從來不曾放過任何人，到了最後，我才發現小時候那個既溫柔又堅強、能夠上天遁地的老媽，才是我記憶中最深最愛的老媽。
（光明日報／副刊專欄‧作者：容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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