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東西好玩明周刊副刊

【社區獵人】留住原住民 傳統文化遺珠

傳統文化反映原住民與大地共生的智慧,但隨着現代化發展已逐漸流失。

劉恭維與攝影同伴決定用鏡頭鎖住原住民碩果僅存的傳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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獵人→劉恭維→社區詩巫

劉恭維是自由攝影人。某次與詩巫攝影會社的成員進入泗里街沿河而建的一個伊班部落時,被仍保留完整傳統結構的木板長屋深深吸引。屋長聽說他們要來拍攝,非常開心。約定屋長3個月後再來,豈知……

“屋長為了歡迎我們,向當地政府申請了裝修經費,不僅張燈結綵,還將長屋髹漆成藍色、紫色、紅色……。”長屋原本的傳統風貌消失殆盡。

劉恭維:再不拍照收集,原住民傳統文化很快就會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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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恭維非常無奈。或許受到現代教育和物質價值觀的影響,今天大部分原住民都嚮往現代生活:磚屋、燈飾、色彩、服飾、飲食及生活方式等等,仿彿換了現代物質,生活就是進步及文明。祖先代代傳承與森林或海洋共生的傳統文化與智慧,也逐漸從他們的生活線上消失。

劉恭維看到的是,部落長屋的現代物質越來越多,傳統服飾已買少見少,連日常飲食也中餐化或西餐化。“再這樣下去,原住民傳統文化就會消失了。”他與攝影朋友們覺得搶救傳統文化刻不容緩,希望用相機鏡頭抓住碩果僅存的原住民傳統文化及生活樣貌,至少在現代化浪潮淹沒前,祖先的文化傳統和精神得以保留,讓後世子孫知道。

於是,詩巫攝影人會社在砂拉越旅遊局的支持下,開始展開“記錄砂拉越34臉譜”原住民攝影計劃,劉恭維也在2022年起開始加入。“在旅遊局的記錄中,全砂共有34個民族,我們希望在三年內收集所有原住民傳統文化的影像,以展覽或出書等形式留下記錄。”

原住民部落分佈在沿河的內陸地區,乘船才能抵達。

劉恭維住在砂拉越中部的詩巫(Sibu)市,像大部分80後世代的共同生涯軌跡,1985年出生的他中學畢業後到柔佛州一間私立學院就讀視覺傳播系,取得專科文憑後回到詩巫,創立了詩巫第一間廣告設計公司。

與此同時,受到“砂拉越人的砂拉越”(Sarawak for Sarawakian)民主運動的影響,他開始反思自我身份認同,為後來投身原住民傳統文化傳承行動奠下基礎。

2013年,劉恭維用實際行動解答自己長期對原住民的刻板印象:“‘拉子’(土著的福州話)就是低華人一等?”用原住民傳統食物拉緊原華間的關係,讓華人直視和感受真正的原住民傳統文化樣貌。他創辦慕娘之子(Anak Borneo)原住民美食攤位,穿梭於美食節市集,展開原住民食物教育。

兩年後,他把流動攤位搬進周錫瑄商業中心的茶室,生意蒸蒸日上。然而,忙碌的生活也壓垮年輕的身體,33歲的他成為少見的年輕椎間盤突出症患者。

在床上躺着休養了一年多,劉恭維關閉了廣告設計公司。2018年昔日員工找回他,他以慕娘部落(Mak Borneo)重新出發,在烏魯新珠山路(Jalan Ulu Sungai Merah)Level 1酒吧旁的五腳基開檔,重口味的原住民美食成為酒客極佳的下酒菜,人潮多到座位不夠坐。2020年在黃順開4-D巷附近商業中心租下五個單位經營原住民餐廳至今。

於此同時,熱愛攝影的他加入詩巫攝影人會社的原住民拍攝計劃,與成員矢志在現代生活侵蝕殆盡前,用鏡頭留住原住民傳統文化的最後遺珠。

詩巫省位於砂拉越中部,坐落在拉讓江(Sungai Rajang)與伊干江(Sungai Igan)的交匯處,由詩巫、加拿逸(Kanowit)及實蘭溝(Selangau)3個縣市所組成,是砂拉越中部的重要內陸省份。

詩巫省總人口約30萬,主要由華人、伊班人(Iban)、馬蘭諾人(Melanau)、比達友人(Bidayuh)及馬來人等組成。華人與伊班人各佔總人口的39%,華人集中在詩巫市,伊班人聚居在河流沿岸,是兩個最大的族群。

伊班人與其他原住民族是詩巫的原生居民,華人則於1901年由來自中國福州的黃乃裳率領下來到詩巫拓荒,詩巫市因此開埠,由福州人撐起詩巫的主要經濟活動,包括伐木、造船及種植業等。

隨着獨立後的現代化發展,伐木業和油棕業擴充,峇貢水壩等巨型發展計劃剝奪了許多原住民的祖居地與習俗地,聚居的部落也由森林遷移至平地,在失去森林的生活型態遽變及現代教育下,大部分年輕一代已流向城市謀生。

在劉恭維的帶動下,店裡的伊班年輕人已逐漸重視自己的文化。

在伊班族的傳統文化中,男性成年後會在肩上雕上風車果圖騰,象徵好運。

原住民文化藝術在詩巫街頭隨處可見。

部落過着現代化生活

拍攝的過程曲折顛簸,駕車、坐船、翻山、越嶺,還時時須披荊斬棘,才能進入到深山部落。“我們在不干預原住民生活的情況下拍攝,但很多時候卻未必盡如人意。”

他解釋說,拍攝前由旅遊局提供部落名單,他們挑選後再請旅遊局協助聯繫。“旅遊局一般會發出正式信函通知族長,並提供部落招待津貼,結果慘了,部落接到通知,就會大張旗鼓的整理、布置、改建等等,然後載歌載舞,備齊美味佳餚招待,搞到原來的生活面目全非。”之後他們學乖了,要求旅遊局只提供位置和聯絡資訊,由他們自己去規劃整個拍攝行程。

拍攝原住民路途曲折,渡河、翻山、越嶺是必經過程。(劉恭維提供圖片)

然而,過程仍狀況連連。比如部落裡已不再穿着傳統服裝、過現代化生活,或刻意安排迎接儀式等等。“只能順其自然,必要時自己搜集資訊、租或買傳統服飾,請部落居民穿上擺拍。”

原住民與自然共生的知識和價值,都反映在傳統服飾和文化習俗上。(劉恭維提供圖片)

他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無意間經過一個達島族(Tatau)部落。他說,這支族群不在旅遊局的記錄名單內,官方將這支族群歸類為烏魯族。“我們不是烏魯族!”達島族長見到劉恭維等人時特別強調。

“印象很深刻,他們希望我們向旅遊局反映,為他們正名。”劉恭維感慨。他更遺憾的是,原住民年輕一代在現代教育的教化下,已逐漸忘記祖傳文化,“除了記錄,教育是必需的。”

他很慶幸慕娘部落餐廳裡的年輕員工已有身份覺醒的行動。他指着年輕人左右肩兩個螺旋圖騰:“這是風車果,伊班族男性成年禮上的傳統文化符號,象徵幸運到來。”手臂上紋滿黃瓜花圖案,則代表成長蛻變。

拉哈南族 Lahanan

烏魯族Orang Ulu

普南族Punan

用食物翻譯原住民文化

當誤解與歧視充斥種族關係時,食物是最好的溝通橋樑。

劉恭維創辦慕娘部落行銷原住民傳統美食,當文化的翻譯者。

一群人浩浩蕩蕩進入長屋體驗伊班族傳統表演。屋長開心張羅美食款待,只見客人們從背包裡拿出礦泉水和麵包等,動也不動滿地菜餚。這是劉恭維參與詩巫社團活動進入原住民部落參觀非常普遍的場景。

“到後來,長屋都準備咖哩雞、肉骨茶、雞湯及麵線之類的華人食物招待來賓。”他問屋長:你們為什麼不煮自己的傳統食物呢?“我就算煮了,你們吃嗎?”劉恭維尷尬的笑:“這就是現在原住民部落的情況。”

詩巫是一個由多元種族組成的城市,但日常生活的階級界線鮮明,原住民常被其他族群當成是低等的勞工,原住民傳統食物則被視為難吃、骯髒或不衛生的。劉恭維自己就是在這種世界觀下成長,他如何看待原住民也只是整個詩巫社會的生活投射。

慕娘部落的伊班青年員工已經可以擔起廚師的角色。

竹筒雞使用老母雞,必須燒烤至少四小時。

“我剛回來詩巫時曾有一段時間教小朋友畫畫,有一次帶孩子畫原住民的豐收節主題,孩子反問我:為什麼要畫‘拉子’,他是爸爸的工人。”赤裸裸反映了日常生活不對等的族群關係。

“這不太對!”劉恭維心裡一直這麼質問,偏頗的原住民認知需要更多的理解,他覺得自己需要做一些事,來糾正華人及外界對原住民的誤解。“當時就在想,什麼方式最容易介入?就想到吃了。”

特別是,每每外地的朋友來到詩巫,要他推薦道地美食時,他總是只有“乾盤麵”或Nasi Lemak。“這些其實都不是詩巫的原生食物。”他以前從來沒想過,其實原住民的食物才是真正的詩巫土產。

碩莪蟲是馬蘭諾族的主要營養來源。

原住民食物太鹹!

你們為什麼還吃鹹魚?

民以食為天,食物是最好的溝通橋樑,美味進入嘴裡,刺激味蕾,情緒也波濤洶湧。劉恭維記得,萌起推廣原住民美食的念頭是在2013年,當時整個詩巫沒有原住民餐廳,他覺得那或許也是一個商機,一方面提供詩巫人或外地人嚐鮮的選擇,另一方面又可以進行原住民美食文化教育,一舉兩得。

“我定位自己為文化的翻譯者。”他笑說。慕娘部落也因此誕生。

“我們的食物都儘量保持原住民版本。”很多親友擔心純正粗糙的原住民食物很難獲得食客接受,但他一副豁然,說故事也從食客的疑惑和猶豫展開。“伊班族的食物非常鹹,開始時我請大媽煮得淡一點。大媽問我:你們的鹹魚鹹不鹹?為什麼你們還是吃鹹魚?”

被問到啞口無言後,劉恭維開始走進伊班人的生活脈絡去理解食物。“伊班人住在森林裡,沒有冰箱,用大量鹽來醃製吃不完的肉是最好的保存方式。”所以他保留了竹筒雞的傳統味道,也保留伊班族的生活印記。

木薯葉是原住民必備食材

把木薯葉放入竹筒雞增加香味。

將木薯葉搓揉成粒狀方便料理竹筒雞增加香味。

清炒木薯葉

清炒木薯葉

烤肉手法

反映生活面貌

燒烤三層肉是許多原住民族群的共同食物,慕娘部落的炭烤三層肉未經過醃漬就直接烤熟上桌,也讓吃慣華人醃料烤肉的食客指指點點。劉恭維解釋:“伊班族的飲食型態非常直接,就是以填飽肚子和生存為本,獵到的山豬宰殺後,就直接架到火堆上烤,烤熟就吃。”劉恭維卻覺得,烤肉反映了伊班族的生活面貌,不應該硬加入其他文化來畫蛇添足。

伊班族這種以維持生命為基礎的飲食文化,也可以在其他族群看到。比如依傍沼澤、河流及海岸維生的馬蘭諾族,隨手取得的食材是魚鮮,新鮮魚隻不加醃漬就放進嘴裡吃,也成為慕娘部落一道著名的涼拌魚片(Umai)。

“碩莪蟲也是如此,森林裡繁茂的碩莪樹砍下後製成碩莪粉,是馬蘭諾族很重要的主糧,而碩莪樹枯萎後的腐木寄居了碩莪蟲,是他們主要的營養來源,他們拿到就直接生吃。”

原住民普遍的食材──巴菇菜 。

黑橄欖炒飯。

慕娘部落的員工全是伊班青年

純正原住民美食已難尋

森林是伊班族、比達友族及馬蘭諾族等原住民的家,森林裡豐沛的自然資源,就像源源不絕的糧倉,信手拈來都是食物。“打獵和燒烤是男人的職責,女人則負責採集和煮食的工作,今天採到什麼,桌上的菜餚就是什麼。”比如木薯葉、蕨類(Paku Pakis)、米林(Midin)、酸茄(Terung Tunu)、黃瓜葉、溫筻葉(Daun Bongang)、薑花、香茅(Serai)等等。

劉恭維細數餐單上的菜餚。“木薯葉是伊班族很普遍的食材,木薯葉炒飯、清炒木薯葉等,木薯葉也用在竹筒烤雞、竹筒飯和其他料理,增添香氣。溫筻葉更是原住民的天然味精,他們做竹筒雞時,丟幾片進去,可增加鮮甜味。”

砂拉越中部的詩巫、加拿逸(Kanowit)、加帛(Kapit)及泗里街(Sarikei)是黑橄欖的產地,不易保存的特性,讓黑橄欖留在原地變成居民的日常小食。他說,詩巫華人喜歡將黑橄欖放進熱水汆燙後蘸醬油或糖吃。原住民的黑橄欖炒飯,則別有風味。

“伊班族的料理手法非常簡單直接,竹筒煮、生吃、燒烤及煙燻,反倒保持了食材的原味。烏魯族卻略微精緻,懂得從食材和香料搭配和烹調方法變化,增加食物的色香味。”然而,族群混融已屬稀疏平常,很多原住民美食早已難找到純正。

今天看到的原住民美食,其實是不同族群相互學習及糅合的結晶。就像詩巫人原華通婚司空見慣一樣,原住民族的飲食文化,也交融着多元的精彩。

榴槤排骨湯Tempoyak。

涼拌魚片Umai。

依食材變通的原住民料理

慕娘部落的料理以保留原住民的傳統味道與烹調法為基礎,但受到食材供應及食客喜好的影響,有些料理無法天天供應,有些則彈性變通。

“我們不像一般餐廳,食材容易找到,所以有固定供應商。我們需要的食材量不大,加上都是原住民採集的傳統食材,必須靠運氣。”食材大部分在詩巫中央巴剎採買,原住民每天將森林裡採集到的野菜,或長屋後面種植的少量蔬菜帶到市場售賣。

“買不到時,就得到詩巫另三個小型土著市集找。”所以一天下來,至少要花三小時在採買食材上。加上一些食材是有季節性的,可遇不可求。“比如榴槤花、豬眼菇(Kulat Mata Babi),看到時就立刻買,然後再問廚師傳統上怎麼煮、怎麼吃。”

配合食客口味,有些菜會在傳統上略為變化。比如竹筒飯,是伊班族竹筒雞的變體;比如馬尼菜、米林、四大天王、番薯葉等等,是特別為不適應口味的老人和小孩而做的華人菜餚。

詩巫中央市場是食材的主要來源。

原住民傳統食材難找,必須到不同的土著市集尋尋覓覓。

養碩莪蟲釀米酒自給自足

食材供應斷斷續續,讓劉恭維突發奇想:“不如我自己來吧!”於是,他開始自己釀製米酒和養殖碩莪蟲。

米酒(Tuak)是伊班族傳統食物,在伊班語中指的是理解文化的溝通橋樑,因此伊班族會在豐收節時用來招待賓客,也是祭拜祖靈必備的用品。Tuak的主要材料為糯米、紅小米及糖。

碩莪蟲則是馬蘭諾族主要的營養來源。今日的碩莪蟲奇貨可居,市場上偶爾會有人售賣,一盤10隻可能就要20令吉,價格不菲,卻很快就被搶光。“碩莪蟲料理是慕娘部落非常受歡迎的一道美食,食材經常斷貨。”

因此,他從2023年起向伊班族師傅學習釀製米酒和飼養碩莪蟲,希望穩定供應自家慕娘部落之餘,也可以銷售給需要的餐廳及酒店。

釀製米酒的環境必須陰暗及寧靜。劉恭維將家裡客廳一個角落劃成釀酒區,每天固定早晚10點翻米酒一次。他也嘗試在傳統米酒上加入各種口味,比如甘蔗、香蕉和黃梨等等。

與此同時,劉恭維將住家後院改建後放置數十個養殖盆,養了八九百隻碩莪蟲。每天向小販收集丟棄的椰殼及水果,用來餵養碩莪蟲。“碩莪蟲的食量很大,養殖大概30至40天,就可以食用了。”

如今,米酒和碩莪蟲已開始少量供應市場,他希望未來能成為詩巫主要的供應商。

劉恭維自己釀製伊班族的米酒Tuak。

碩莪蟲供應不穩定,劉恭維干脆自己養殖。椰殼和爛水果是碩莪蟲的主要糧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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