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草】真假張愛玲

拍賣行的無底價張愛玲短簡，結果賣了二十萬港幣，雖然事後專家指天誓日說是假的，喜歡趨炎附勢的粉絲也厚起臉皮感到與有榮焉──太好了，假的都值這個價錢，真的還得了？熱心朋友傳圖片給我鑑賞，只見寥寥幾行典型張派蠅頭小字，左邊附上熟口熟面的旗袍草稿，月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平日血液裡好管閒事的業餘福爾摩斯忽然靜悄悄放假，完全不記得分辨真偽，反正銀行戶口接近乾塘，不可能也沒有興趣附庸風雅，事不關己己不勞心，好奇的是收信人“麥絲同學”究竟是何方神聖，佈滿黃斑的舊箋又怎樣歷盡滄桑在二十一世紀名利場浮現。四十年代她不是在上海雜誌登過廣告，為與“炎櫻姐妹”合辦的服裝公司招生意嗎，後來還出土了四篇《炎櫻衣譜》，說不定紙上談針線的書生果然有客人光顧，親自落手落腳回覆米飯班主哩。

沒有起疑心的另一原因，是不信有人會費那麼大工夫製造贗品──又要找似模似樣的前朝草紙，又要一筆一劃臨摹“平淡而近自然”的字跡，又要學潮流旁觀者深入淺出的口吻，末了還要裝內行畫尺寸齊全的長衫素描，媽媽咪呀，有心拐騙簡簡單單加入電話老千集團不好麼，或者乾脆投進阿里巴巴四十大盜生產線，芝麻必定應聲開門，何必身水身汗打毫無把握的游擊戰，搞不好枉費心機血本無歸？以字數計，二百字左右盛惠二十萬元，我們這些爬格子動物當然今生今世無法達標，但放在拍賣界太小兒科了，別說趙無極破紀錄的五億，張大千藏在家裡碰都沒碰過的白紙也賣了一千萬人民幣，那才是不着一字盡得風流。

短信如果證實是冒牌，晴天霹靂的投得者是否馬上由天堂掉進地獄，有權傚仿瑞典廉價旅館外表演呼天搶地的撒野大媽，淒厲尖叫Kill me now？當然不，所謂千金難買心頭好，既然使出渾身解數把它搶到手，就要好好珍惜，掛在牆上早午晚三炷清香，拜得神多自有神庇佑，漸漸提昇為自成一格的邪教，誰敢指手劃腳誰就是八婆，吃力不討好干涉別人的宗教信仰。何況你怎麼知道神秘買家不是范冰冰級富豪，身家之豐厚媲美國庫，逃稅東窗事發以十個億換取自由面不改容，反正是串不痛不癢的數目字，尾隨多少個零就如前呼後擁的團隊人數，哪有空閒去盤點？

老老實實，假的張愛玲有什麼稀奇，網絡還見得少麼，異味陣陣的心靈雞湯，完全不是正宗張氏出品，宋以朗先生和皇冠出版社有站出來嚴厲取締過嗎？《她從海上來》的劉若英由頭到腳哪一處有祖師奶奶氣質，大家都逆來順受，《滾滾紅塵》的林青霞如常漂亮到身不由己，簡直是從來擠不上美人榜的才女的無情反諷，不但沒有引起非議或公憤，還憑此片登上金馬獎影后寶座哩。窮追猛打薄薄一方信箋，不嫌逼人太甚麼，不念在阻人發財猶如殺人父母，也念在《傾城之戀》名句：“到處都是傳奇，可不見得有這麼圓滿的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