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小到大都沒有得過別人的肯定，他發現寫作能讓他找到自信，那是他從來沒有體會過的感覺，我們也替他感到開心，不只是因為他得到肯定，而是看見他臉上的笑容比以前多了。
去年的12月，小兒子被排山倒海的功課壓得喘不過氣，每一天他的臉上都充滿着焦慮，情緒總是緊繃，有一天，他崩潰了，他說了自殺兩個字。
後來，我們才知道在那一段日子中，他在班上還受到全部同學的杯葛和排擠，他說，有一段時間了，沒有人要跟我吃飯，沒有人要跟我同組，他們都不要跟我做朋友……
我聽了，心裡好痛，從幼兒院、小學、中學，直到現在上了學院，同樣的事情不停發生，他就像是活在手遊裡的人物一樣，總是有闖不完的難關。
我對老婆說，我們好像忘記了他始終是一個特殊兒，我們以為他已經克服了學習上的障礙。這一個以為，真的是一個誤以為是。
因為從去年開始，他在臉書上寫了一些生活隨記，文筆自然純樸，感情真摯誠懇，每一篇貼文都得到五六百以上的按讚，他從小到大都沒有得過別人的肯定，他發現寫作能讓他找到自信，那是他從來沒有體會過的感覺，我們也替他感到開心，不只是因為他得到肯定，而是看見他臉上的笑容比以前多了。
可是，他的學習能力始終力有不逮，他已經很努力很努力很努力，可是，他還是無法抓到學習的竅門，總是掛着一臉的問號看着我們。
不只是學習障礙，我們這一個特殊兒還有着那些無處安放的情緒，他不容易與人溝通，他動不動就會動怒，我們跟他對話就要遊走在他的敏感地帶中，稍一不慎，他的情緒就會四處暴走，只要跟他長期相處下來，就知道他在哪裡安裝上地雷，平日見面點頭的淺交就不會看見暴雷場面。其實，我也習慣了，我了解他自己也不想要大動肝火，只是他一出世就被“身不由己”緊緊跟隨，小時候是特殊兒，長大了還是特殊兒，我記得有一次我們辦分享會時有一個暴跳如雷的父親指着我們斥喝：“你們是說我的兒子永遠都醫不好咯！”是的，真的是醫不好，因為學習障礙並不是一種病，但是，他們可以慢慢進步，一步一步，像以前小兒子考試成績從十多分慢慢考到三十多分，從小到大，他就是慢慢地拾級而上，從未放棄過。
直到去年12月的那一天，他說出自殺兩個字。
我們只能慢慢地跟他分擔他的憂愁和焦慮，老婆陪着他做功課，我教導他做功課，我們找心靈老師跟他做心理輔導，最後，他說他不再擔憂班上同學排擠他的事情了，他只專心在功課上，當成績分發時，付出的努力沒有白費，他的臉上終於綻開久違的笑容。
在充滿愛的世界 珍惜生命
那一天帶他去看《年少日記》，他在戲院裡很不專心，身子動來動去，老是問一些無關痛癢的問題，散場後，我問他為什麼？他顧左右而言他，我叫他去感受一下這一部電影帶給他的感悟，第二天早上，我就在他的臉書上看見他寫的一篇短文，他寫道：“這部電影告訴我……其實我這幾個月也一直在為學業煩惱，害怕自己不及格。其實這些想法都是我過慮了，就如爸爸媽媽一直告訴我，每一個學習都是不容易，但無需給自己太大壓力，只要我認真學習，我是可以應付這些作業的。
“這部電影告訴我……我其實和電影里的小孩有點像，我們同樣成績很差、常常害怕會留級、好像什麼事情都做不好，等等……
“我們唯一不一樣的是，我有一個愛我的爸爸，我考試成績不及格，爸爸不曾打過我，他還請我吃我喜歡的川菜。我也有一個愛我的媽媽，我小時候面對學習障礙的時候，她會陪伴我一起面對。
“還有我的哥哥，雖然他時常愛作弄我，常惹我生氣，看我生氣他就樂得哈哈大笑，但我其實知道他也是疼我的。
“愛我的人很多，包括已經離開的阿公婆婆、公公嫲嫲和大姨，雖然他們不在了，但他們的愛一直都在，我永遠記得他們生前是如何疼我。我也知道，家里其他長輩也是愛我的，大姑小姑叔叔、小姨大舅舅小舅舅，常常關心我及鼓勵我。
“我有愛我的家人，要惜福要滿足，我要在這充滿愛的世界里，好好珍惜自己的生命。”
突然想起林夕最近在台北書展的新書分享會上說的一番話：“如果生活是海，人是舟，如果不甘心就這樣盪來盪去，盪來盪去，何不主動撐起一葉扁舟，順風而逆浪，想着找這想去的地方。在脫苦海之前，至少還有避免沉沒溺斃的自由。”
我想，小兒子撐着這一葉扁舟，其實，並不會那麼容易沉的。
（光明日報／副刊專欄‧作者：曾子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