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訪隊伍＼ 趙柏嘉、賴信學、張凱仁、 俞林劼、黃方濟、黎添華 對剛搬來檳城的傅麗蓮來說，她怎麼也沒想到恒毅中學交通圈旁的私人墓園，竟是南洋鼎鼎有名的航運大亨邱忠波之墓。 當年，這名叱吒海上的一代霸主擁有十多艘輪船，航線通航福建、香港、廈門、寧夏、仰光等地，堪稱最具影響力的巨人。但，最令她意想不到的是，每年清明總有一些與邱家毫無血緣關係的印度人到那兒祭拜。 其實，這群印度人不只清明才來祭拜。每每太陽還未升起之際，他們總會徒手膜拜，儘管手中無香，但誠心不比任何人少。 當傅麗蓮委託學生與本報一同探索後才發現，原來這群印度人世世代代都守着邱忠波之墓。這是他們和邱家超過半世紀的承諾，更是一場沒有盡頭的誓約，只因他們是這個墓園的守護者，是檳榔嶼忠肝義膽的守陵人。 屋外有如小莊園 種滿植物養雞鳥 67歲的莫漢正是邱忠波墓園的守陵人。打從出世以來，莫漢和家人就住在墓園上。 那是一個在墓園旁的小房子，地勢比墓園高，因此能很好地監督與看守。 屋外空地上不但，種滿植物，更圈養了許多的珍珠雞、火雞、鳥類等，整體看起來像個小莊園。 難得的是，墓園與莫漢的家並存起來毫無違和感，因為這些田園風格讓墓園看起來少了陰森，多了親和，而莫漢的家也因墓園而顯得具有歷史厚重感，別具特色，相映成趣。 少了陰森多了親和 他和採訪隊分享，自己兒時會和附近的小朋友一起到墓園那玩捉迷藏，漸長時也會在墓園練習跆拳道；成年後，自己則偶爾在墓園處或乘涼或與朋友聊天，更多時候他會和家人清理雜草或掃掃落葉。 值得一提的是，在莫漢之前，其祖父及父親都先後守着墓園，換言之，莫漢家族與邱忠波墓園的守陵之約已來到了第三代。 “我祖父是受人委託才開始守住這個墓園的，然後大家就住在那了。當年我父親才8歲，如今他也離開我們都超過30年，而我自己也老了。” 可以這麼說，邱忠波不僅陪伴莫漢度過童年、青春期，更見證他成家立業，為人父親，甚至年邁退休等每個階段，是他，乃至整個家族的見證人。 有趣的是，莫漢其實一開始也不太認識長眠在墓園下的主人翁，只是年輕時偶爾聽聞對方是一位姓邱的有錢人。一直到自己年歲漸長後，才陸續了解一代偉人的事蹟。 墓園主人翁多功績 記得十幾年前，有20多位新加坡人特地來墓園勘察，在莫漢詢問下才知道，原來邱忠波曾在石叻坡（當年的新加坡）創立萬興船務行，鼎盛時期更有5000多人替他打工，靠他吃飯。 “他們告訴我，新加坡的中峇魯就有一條以他命名的道路‘忠坡路’（Tiong Poh Road），我才知道他有多厲害。” 不過，莫漢不知道的是，15歲從中國南來檳榔嶼謀生的邱忠波，在這裡留下許多功績。 首先，他多次捐助檳榔嶼的宗祠、寺廟，以及大大小小的公塚，其中，峇都蘭章福建公塚、峇都干東福建公塚、城隍廟、青雲巖，以及水美宮更有着他義舉下的證明。而他為福建鄉親及邱氏宗親的付出，更深深地烙印在許多建築裡。 而邱忠波的偉大更在其喪禮上得到印證。根據記載，當年（1892年）一代偉人在新加坡的馬六甲街萬興公司病逝後，其靈柩在送返檳榔嶼時，超過2000人徒步執綬相送至碼頭，不僅如此，時任柔佛蘇丹阿布峇卡更派出馬來西洋樂隊隨行，場面浩大。 當採訪隊告訴莫漢這些事蹟後，莫漢瞪大了雙眼，一副不可思議的樣子。 後人委託代祭拜 祖先會保佑我們 儘管邱忠波出生於中國，後期生意遍佈海峽各地，但最後一代偉人還是長眠檳城。 其墓園規模不小，目測約有數千平方尺，甚至墓碑前還有類似護城河設計的蓮花池，而莫漢的家則在墓碑旁。 據莫漢透露，兒時的墓園就像一個森林，種滿許多果樹外，空曠地方也拿來種菜，其餘的地方則野草叢生。然而，這些年來，莫漢的家人經年累月地打理、修剪，最後才把墓園整理得宛如一個口袋公園。 值得一提的是，除了打掃，莫漢每年清明也會祭拜邱忠波。 莫漢告訴我們，曾有一位自稱是邱忠波後人的男子來到墓園，在與他打了招呼後，當場致電一位身在美國的華裔老婦，期間，該名婦女還頻頻向他道謝。 “她感謝我們家族的看守，說她很感恩。還說祖先也會保佑我們之類的話。” 他說，電話上的老婦表示，由於年事已高，加上身在外地無法再來掃墓，因而委託莫漢代為祭拜。也就從那天起，莫漢每年清明都為這位毫無血緣關係的亡靈進行祭拜，甚至還特地向華裔友人或同事請教如何祭拜等細節。 那已經是約15年前的事了，如今，莫漢可是比誰都更了解祭拜儀規，甚至當不少年輕華裔不曉得哪天是清明之際，他早在幾天前就準備好祭品。 “印度人去買祭品時沒人好奇嗎？你去上香獻果時，有人會覺得奇怪嗎？”記者忍不住問。 “坦白說，我不覺得他（邱忠波）是外人。多年來，我們早就把他當作親人了…… 他也是我的祖先啊！” 妻子初期會害怕 如今感恩受庇佑 莫漢將邱忠波視為家人，不過，這個“家人”可曾一度嚇壞了莫漢的妻子萊拉瓦蒂。 “我剛嫁進來時當然怕啦，就睡在墳墓旁的感覺很奇怪，尤其當時這裡還很多樹木和雜草，沒有現在那麼明亮，入夜後說不怕是假的。” 不過，隨着日子久了，萊拉不僅習慣這樣的共生關係，甚至還會在每天進出路過墓碑時，雙手合十膜拜，祈求這位“祖先”能保佑他們出入平安，同時也感謝這位“先人”讓他們有機會住在這裡。 這樣的回答，是出乎意料且讓人感動的。畢竟，若沒有友族的看守，華裔在這片土地無疑又將少了一些證明，而後世任何想了解這位一代偉人事蹟時，可能也查無此人。 當本報向萊拉道謝時，她頻頻搖手，然後尷尬地說：“ 不，不，不。若沒有他，我們根本沒有地方住啊！我們真的才要感謝他。” 我們無法了解萊拉從心驚膽顫到心存感激的過程是如何走過來的，但，可以確定的是，當萊拉每回路過墓碑就徒手膜拜的動作來看，這肌肉記憶已經為彼此的這段關係作了最好的注解。 4代人沒見過鬼 外來小孩不過夜 談起鬼魅之說，莫漢直言，就算自己的孩子已經是住在墓園的第四代了，但他們至今什麼“有情眾生”也沒見過。 “小時候曾有人嘲笑我們，說我們和死人睡在一起。但說真的，我們沒有看過鬼。” 不過，莫漢說，過去老一輩會囑咐外來的親友若是帶小孩第一次來他家，長輩們都希望小朋友在入夜前回家比較好。不難發現，印裔社群對“小朋友相沖”之說還是挺相信的。 難得的是，由於莫漢家族世世代代的精心打理，墓園比一開始明亮整齊許多，甚至像休閒公園多過墓園。過去，祖父還會邀請朋友來家裡小聚， 然後大家累了會在園區內的小木屋過夜。不僅如此，每年過節，莫漢的各族朋友也毫不避忌地前來同歡共慶。 “華人馬來人都來，我也會和他們講解邱忠波的事蹟，讓他們了解這位偉人的故事。” 自費清理無怨悔 在邱忠波旁終老 儘管看似免費居住，但其實莫漢和家人也付出不少的心血。 2017年，檳城發生大水災，莫漢花了許多錢進行維修與重整，不但如此，在莫漢退休時也花了30萬來裝修屋子。 他說，當時很多朋友都勸他沒必要花那麼多錢來重整這個家，畢竟他不是地主，若是有錢應該搬到一個更好的地方。但對莫漢來說，這就是他的家。 “我在這裡出世，這裡長大，這裡變老。這裡就是我的家，所以我願意花時間和金錢在這裡。我死也要死在這裡。” 莫漢說得坦然，我們卻一地雞皮疙瘩。畢竟，這份忠貞已經很少見了。當詢及若一天墓園被收回他作何打算，莫漢笑了笑，然後什麼也沒說，只留下一片靜默。儘管如此，那份空氣中迴盪出來的惆悵與落寞，我們是深刻感受到的。 其實，這些年來確實有一些自稱是地主的人前來質問莫漢，有的甚至揚言要賣地。但，莫漢不能確定這些人的真實身份，再來，有說邱忠波後裔眾多，因此誰才有最終決定實在難以定？然而，可以肯定的是，莫漢整整四代人住在這裡，而他們也早把邱忠波視為自己的祖先，然後默默地協助邱家打理墓園，盡忠職守地扮演守陵人的角色。 家族世代願兌現 沒有盡頭的誓約 記得在結束採訪前，莫漢表示自己在外地工作的大兒子正打算回來定居，期間，他還就孩子決定繼續守陵而欣慰。 “我兒子說，若是我有事的話，誰來照顧這個墓園？所以他得回來協助我，他也想了解這個墓園的故事。” 莫漢表示，屆時，自己38歲的孩子將是守陵人的第四代， 他的孫子則會是第五代，而他一定會在與世長辭前，向孩子們敘述邱忠波的故事，同時也告訴他們，家族和邱家這一場沒有盡頭的誓約。 誠然，沒人知道這場守陵之約的句點，倒是莫漢不經意的回答給了一個期盼。 他透露，自己其實每天早上都會向安奉在家裡的興都神龕膜拜，除了感恩神明讓他能住在這裡外，他每回也都會補上這一句話：“若是我死了，請讓我下一世還可以在這裡出生，然後，繼續為邱家守住這個墓園。生生世世。” 就這一句話，採訪隊在墓園上久久不能自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