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訪隊伍\黃方濟、黎添華、趙柏嘉、賴信學、張凱仁、俞林劼
墓園,是生命的終點,然而,我們可能沒想到,那裡也可以是生命的開端。
在檳城隱秘的角落裡,有着一個被譽為全馬最大的私人墓園—— 一代甲必丹鄭景貴家族墓園。過去百年來,總有許多生命在這片墓園裡誕生,然後,一代又一代人與長眠的亡靈相守。
是的,這不可思議的事確實發生在墓園裡。作為世代相傳的守陵人,王開瑞與祖輩們都生活在那兒,而他及哥哥姐姐更都出生在墓園裡,意外地演繹出生死交錯的情節,然後,在極端中展現美麗。
兒子留下協助打理
堅守墓園履百年約
王開瑞與妻子育有一子一女,其中女兒早年已在外居住,兒子則是留下來幫助他打理果園及墓園。
對於兒子會否承續王開瑞的“衣缽”成為鄭景貴家族墓園的第四代守陵人,王開瑞坦言自己並沒有與兒子談論這件事,倒是這些年都是兒子協助他打理墓園。
如今,王開瑞的孩子都有一定的經濟能力,而選擇繼續留下自然不是為了錢,而是一種不言而喻的默契,更是一種與生俱來的使命。
受詢及若有機會重新選擇,他會否從墓園出搬出去,王開瑞堅定地說,就算可以再選擇,他仍會義無反顧地成為守陵人,不僅是因為他喜歡農作,喜歡這裡,更因為這裡也是他的家。而他,有義務履行一場從祖輩就開始展開的誓約。
當談及日後若必須搬離會做何感想之際,王開瑞愣了許久,直到空氣中寂靜的尷尬提醒他作答,他才淡淡地表示自己僅是鄭景貴墓園的守陵人而已,就算自己再不捨得也得離開。
“這片地始終是鄭家後人的,以後如果真的得離開,多麼不捨也是要走的。”
王開瑞的惆悵不是我們可以理解的。尤其當搬遷、移民已經越來越普遍之際,他以及家族對墓園那超過百年的忠貞,就越發令人難以想象,看在其他人眼裡,更可能不可理喻。但,守陵人就是有著一股不可一世的毅力,固執卻動人。
一天,王開瑞的生命也會畫上句點,在與父母團聚的那一刻,他或許也會在九泉下見到鄭景貴以及其後人。屆時,哪怕我們已無法知道他們會聊些什麼,但,可以肯定的是,王開瑞對得起他們。
65年從青絲到白髮
學語到娶妻皆在這
在與王開瑞訪談的午後,本報採訪隊深刻感受到,原來墓園並不可怕,而即便石碑從不說話,卻教會了我們許多……
打從呱呱墜地開始,65歲的王開瑞就與亡靈相伴。從青絲到白髮,王開瑞的大半生都守護着鄭景貴及其後人位於丹絨武雅的墓園,而打掃及拜祭更成了他生活中無法割捨的日常。
“我一出世就在這裡了,不只是我,我上面還有哥哥姐姐,我們全都在這裡出世。”
65年的看守是個什麼概念?那等於看了2萬3725次的日落與日出,更見證了一個男孩如何從牙牙學語蛻變到莽撞少年,再從不惑之齡演變至遲暮之年這一生的轉變。
有趣的是,墓園除了見證許多的生死,更成了王開瑞的新房。他就透露,自己娶妻結婚時,這裡也成了他的“留廳夜”和新房。
“那時候,大部分人都住在甘榜,沒有所謂介意不介意(住在墓園)的;就算以前我讀書(求學)的時候,大家(同學)也沒有因為我家在墓園或家人守墓而笑我。”
聘外公劉文光打理
不過,為墓園奉獻一生的不只是王開瑞。早在1920年開始,其外公劉文光便開始守護着鄭景貴家族墓園。那時,該附近地段都是鄭景貴的園墾,一代偉人逝世後即葬在當地,而數年後,鄭景貴的後人聘請劉文光負責打掃清理及看守該墳地。作為回饋,其外公一家可居住在墓園內的一塊空地上。
他敘述,當年其父親從中國南來就投靠外公,並在墓園裡安身。隨着外公去世後,父母也繼續承擔守陵的工作,這也意味着,他們家族對墓園的守護已經超過100年。不僅如此,如今王開瑞的兒女已經是居住在墓園的第四代人。
可以這麼說,王開瑞一家對墓園的看守,更像是一場“相守”。畢竟,王家世世代代都為鄭家守墓,而甲必丹亡靈則也見證王家一代又一代的轉變。
住在墓園不怕嗎?王開瑞笑着反問:“怕什麼?怕鬼?這麼多年間,我什麼也沒看到。我家人也什麼都沒看過。”
全馬最大華人墳墓
墓旁4尊翁仲罕見
年輕一代或許不認識鄭景貴。但,若你來到檳城,發現喬治市有2條以他命名的街道——亞貴街與景貴街,你就大概能領略其影響力之大。
王開瑞對歷史並沒有多少研究,但,他知道鄭景貴絕對是當年呼風喚雨的大人物,畢竟每年都有學者到來探究,更有組織每年前來祭拜。
其分量之重,也在陵園上展現無遺。首先,其陵園是至今全馬最大的華人墳墓,稱為“移國甲必丹之墓”,範圍之大連其多位孩子都可埋葬在此。再來,其碑上書有三十六字的扁體銘文,彰顯其顯赫之處。最為人津津樂道的是,其墳墓兩旁站着2尊,合計4尊翁仲(石武將),手各執一牌。
中國一二品官規格
這樣的石象生在我國是十分罕見的,擁有歷史學背景的墓園導覽專員梁超明就指出,如此規格其實只屬於中國一、二品官。
受詢及守着一代霸主之墓會否感到驕傲,王開瑞謙虛地頻說“沒有,就做工而已”。當採訪隊告知正因為有其家族世世代代的守護,珍貴的史料才得以保存至今,王開瑞還是謙虛地笑着,然後,撫摸溜進家裡的狗狗。
我們無法確定王開瑞是否懂得其守陵的工作,對華裔在這片土地的歷史帶來多重要的貢獻,但,因為墓園的保存,鄭景貴不曾走遠。
王開瑞從母親那裡得知,外公劉文光居住在該墓園任守墓人時,當地僅5間甘榜屋,而且每間屋子相隔得十分遠。然而,隨着時代的變遷及當地後期屋業的發展,當年原有的5間甘榜屋的居民早已盡數往外搬遷,而那些老屋也已先後拆除,僅剩的老住戶就只有為鄭景貴守墓的他們一家。
儘管以墓園為家,與亡靈為伍,但,談起自己的童年,王開瑞眼裡盡是充滿甜蜜與浪漫。在鬼魅之說還未納入其認知概念的年紀,墓園就是他的游樂場,附近的小朋友更會前來打羽毛球,而王開瑞在帶領我們走一趟墓園時,更是光着腳丫子,與其說隨性,更大程度是他已完全融入在墓園生活裡。不為什麼,只因看似冰冷的墓園?然是他最溫暖的安樂窩,也是他最牢靠的避風港。
“這裡很好啊,很涼、很大,又安靜。”王開瑞說得雲淡風輕,而採訪隊則在木屋裡看到一個安逸知足的生命。
談起家族守陵生活,以及過去與亡靈共存的日子,王開瑞彷彿一幕幕地倒放影片,兒時的他總是在山頭跑透透,傍晚在家門前望着夕陽,夜裡聽着蟬蟲叫聲。
或許,這也解釋了,為何當哥哥姐姐們相繼搬離,而孩子在外頭也有自己的家,但,王開瑞及另一個姐姐仍住在墓園裡,因為裡頭除了有他對偉人的一份責任,以及家族對鄭家的一場百年誓約外,更蘊藏着足以溫暖一輩子的回憶、以及可抵禦物質誘惑的力量。
遠離塵囂長壽健康
不說不知,王開瑞家族都十分長壽,當中,其父親在2008年就以百歲高壽離世,而其母親離世時也超過90歲。顯然的,在墓園陰氣太重,陽氣銳減之說在王開瑞家裡無法成立。
當採訪隊打趣表示,或許因為鄭景貴在天有靈保護守陵人時,王開瑞則笑說,可能少與活人接觸,所以煩惱和壓力自然少了許多,人也自然健康長壽。
誠然,上述兩種說法幽默成分居多,若要更科學的說法,或許還真和環境有關。在和王開瑞見面的那幾回,他總是一派開朗,都市的喧囂與他無關,世俗的壓力他百毒不侵。再來,墓園環境清幽,樹林是最佳的氧吧,加上不靠近主要道路,因此空氣相對較好。
王開瑞透露,根據母親描述,當年這裡全是塵土飛揚的黃泥路,甚至在國家獨立後一段時間,這地方仍然沒有自來水和電力供應。
“晚上,我爸爸得點起氣化燈提供照明,家裡的用水和墓園內蔬菜的灌溉,都是父親用竹筒引山上的泉水來完成的。”不難發現,鄭景貴墓園見證着王家的轉變,更見證時代的變遷。
儘管與鄭景貴沒有血緣關係,但,每年清明或重陽,王開瑞一家總會將這些亡靈視為自己的“祖輩”般來拜祭,絕不馬虎。
鄭家後人清明拜祭
王開瑞透露,每年重陽節及清明節家人都會為鄭景貴和家族墳墓鋤草,百年來從未間斷。尤其鄭家後人每年清明節都會到來舉辦拜祭追思,而作為守陵人以及住在墓園裡的一份子,他得確保墓園的整潔。
“那時還沒有除草機,所以要打理一大片墓地很不容易,耗時耗力,甚至還得提前20天前開始打掃。”
據了解,鄭景貴家族墓園共有9座規模不小的墳墓,其中一座(三太太胡丁娘古墓)在2022年被拆後,王開瑞如今就只清理8座。
過去,他們得用鐮刀一復一刀地割去墳上的雜草;到了王開瑞的時期,他則使用除草機處理墓地的雜草,只要墳上的雜草稍微長高,他便去除草。
難得的是,每逢農曆初一和十五,王開瑞也會在鄭景貴及其後人的墳前上香祭拜,敬佩之意盡顯無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