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心,是生活、是工藝、是文化。點心,不只是「歎」的飲食選擇;若仔細看,它着實教會我們很多事情,像是靈活變通、與時俱進。
唯有精進,才能力保這「夕陽美食」永不失傳。
但是這個年頭,做點心的人總像捉錯用神,一頭栽的用貴料、大玩造型……
與昔日師傅們做點心的原意、心思,距離很遠。
這次請來傑出門生無數的香港中菜主廚劉秉雷等人,從大家愛吃的「蛋撻仔」談到點心之精與進。
在食材失真時代 必須“精進”點心
“那個時候只驚覺人間美味,不論是蝦餃、燒賣,還是蛋撻仔;以前的茶樓總是好熱鬧,有點心車,也有痰罐。”這天上午,在半空102樓的粵菜廳“天龍軒”,米其林二星中菜主廚劉秉雷師傅帶我回到40年前,觀塘天然酒樓(現已結業)的回憶。
那年,他14歲。
我翻開天龍軒的午市點心譜:有筍尖鮮蝦餃、有龍鳳燒賣、有傳統酥皮蛋撻,而且菜名旁邊都打上星星,納入為這家由他從開業以來便打理的中菜廳的“招牌菜式”清單中。
“這些點心不像其他款,始終維持傳統模樣;那麼味道有像你當年吃到的嗎?”我問。
“不像。”劉秉雷沒有先跟我說明原因,而是回憶起小時候在廣州、在香港生活的片段:當時廣州人家總在後院養雞,孩子小時候幫忙照顧,報酬就是吃到鮮雞蛋,“以前的鮮雞蛋,沒經雪藏,隱隱然都有股香氣,說穿了就是雞屎香。”他回憶說,以前吃過的點心蛋撻仔,也會有這微妙“香氣”,讓他一直記到今天。
做不出從前的滋味
只是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劉秉雷入行的第十年,經濟起飛,人們生活豐裕,時有宴會請客,食材消耗量比從前大。為了增加供應、趕上需求,生產一方不免犧牲了素質,“其實不只是蛋,還有蝦、豬、魚等等。”劉師傅指出,坊間常詬病“蛋沒蛋味”、“蝦沒蝦味”、“豬沒豬味”,究其原因,是食物鏈出了問題。“以前蝦吃海草、雞吃粟米,但變成豢養後,雞吃魚骨粉,魚又會吃豬骨粉……”他說,這樣會導致食材味道愈來愈含糊,任他“打盡十八般武藝”,調整手法,也不能做出從前的點心滋味。“不瞞你說,就像蛋撻,如果當年是一百分,我就只給自己五十分,即使我挑了蛋味最濃的中國湖北蛋來做。”他毫不諱言跟我說。
今年入行剛好50年的蓮香居點心部主管黎運明,亦深表認同。他以最愛的“四寶淮山雞札”為例,“早年的淮山,又腍又吸味,但後來來貨質素參差;加上這點心工夫複雜,部門人手又不足,慢慢就淘汰了。”他更指出,茶樓的點心用料,其素質一向比小菜的略次,“就像新鮮雞,我們會分成‘點心雞’和‘晚飯雞’。‘點心雞’會較瘦小,會用來做雞球大包、雞絲春卷;較肥美的‘晚飯雞’,才用來做炸子雞。”可以想像的是:食物鏈的問題,毋寧深化了點心素質下降的問題。
從事點心30年的翠玉軒高級副行政主廚胡志強補充,不只是海產、家禽類點心,連腸粉也出現“米沒米味”的情況,“但這歸究廚房空間的問題。以往廚房都有自家磨米機,磨製做腸粉的米漿。”他說,觀察到現時很多地方已改用米粉開漿代之,無怪乎腸粉米香稀薄。
廣納食材復刻滋味
縱然掣肘處處,思想豁達的劉秉雷,卻從沒坐以待斃。他積極四出尋找好食材,香港沒有的,便放眼四海。他運用這套思維突破困局,想出了“西班牙黑豚叉燒”;一舉成功後,他用相同方法“精進”點心,乍看像為拉高點心身價賺錢,實為復刻記憶的滋味。
昔日點心師徒口耳相授的,也許多為調料、皺摺的製作功夫;至於每一道點心的風味結構,或需自行領略,銘記心上,“比如燒賣,傳統風味是以豬為主、蝦屬副。從前豬肉肉味濃,故做肉餡時,豬和蝦比例為一比一;但現在豬肉味道淺薄,便需要調整過來,例如六比四,不應盲從老食譜。”劉師傅說,為了嘗真味道,他經常抽空坐在中菜廳角落,試着以食客角度,不時作出反思。
“也許未來再也吃不到‘有蝦味’的蝦餃、‘有豬味’的燒賣、‘有蛋味’的蛋撻,不過這不代表點心要失傳了。
我們也可以讓點心更精彩,比如用主廚的眼光,廣泛運用不同食材種類,做出細節,讓點心餐牌更吸引。”劉秉雷小而有神的眼睛,閃爍着澄明而樂觀的光。
完美春捲 須捲成兩圈半?
關於“點心”,我們對它的期望好像流於“重餡輕皮”。
就像“一盅兩件”不能或缺的蝦餃,我們會追求蝦“餡”大隻、鮮爽;叉燒包不論大小,掰開後“餡”噴香流汁,展現肥瘦參半、形如指甲片的姿態。及至年輕一輩構想新派點心,切入點也多是“餡”,像加黑松露、花椒,試着把味道做得不同,紮實地為點心增值。
“但粵式春捲講求‘香脆’,那就須‘重皮’了。”成功為中菜廳保住米其林三星多年的主廚陳恩德師傅,對事情總有睿智的見解,“很多人說點心是千變萬化,但說白了,只是在既定形式中做出新組合。”他隨即把話說白,指形式即是“皮”,從而引證細緻處理好“皮”的必要性。
大概如此,德哥手底的春捲,不論餡料是大路的蒜蓉鮮蝦,還是特色的黃湯雞絲、乳鴿芋泥、黑松露蟹肉或彩椒牛柳絲,都穩穩包捲在兩圈半的黃金春卷皮裏,脆而不硬,鬆而不散。城中曾有中菜主廚不諱言說,最美味的春捲必數德哥出品;一下子,春捲再也不是立春的傳統食物、唐人街的思鄉點心,而是昇華為一種口腹之慾。
先小火浸 再猛火逼出油脂
春捲的名字,似乎已道出美味的學問在於“捲”:先放一點餡,皮左右向中心摺,先略緊的捲一圈,然後略鬆的繼捲一圈,“不能捲太多。”剩下約半圈以生粉水封口。德哥說,春捲一定不能包太緊,須騰出一點空間,油才可在浸油時滲進去,“一定要用小火‘浸’,而不是‘炸’;最後才用猛火逼出油脂。”他道出春捲脆而不膩的要訣。
上碟也有講究,德哥偏好斜切起角平放,除了餡料外露更誘人,“你還得考慮樓面的同事,如果直放,春捲容易倒下,或者同事會因此慢慢走,待春捲上桌時,早就變‘雞肋’了。”
春捲本是尋常小吃,見諸越南、印尼、台灣等地;但如果把它看成“點心”的一環,則精進空間處處,如用料、如調味、如手藝、如蒸炸時間,“一定要經過用心思考、時間求證,四個範疇不能缺一。”
鮮爽“切肉乾蒸燒賣”最經典
“香港的餐飲市場很多元化,跟以前真的不一樣了!”疊囍居總經理陳年一入座,不是跟我談點心,而是聊灣仔區內新開了什麼新餐廳。
是的,香港的餐飲市場一直都在改變,為的是適應本地人和遊客的味蕾、眼界,以及消費習慣。陳年憶述,上世紀七十年代在中環著名的告羅士打酒樓(現已結業)入行,以前大家只單純要求“進步”,例如如何將每道點心愈做愈美味;但現在不止質量要提升,更講求“進化”。他又舉例說,像是經典的燒賣,大家會試着做得不一樣,比如用黑色麵皮包成的黑松露燒賣,或者將家常的薑蔥蒸星斑轉化為燒賣,總之要開創新的視野,不進則退。
但陳年的思路很清晰:他不但希望讓客人吃到好的點心,更用心整合、細究老派做法,讓吃一頓點心猶如穿梭過去,重溫快將消失的香港味道。說到最經典的燒賣模樣,“那就一定是鮮黃色的切肉乾蒸燒賣。”陳年更幽默說,懷舊如牛肉燒賣、豬膶燒賣和鵪鶉蛋燒賣,還是要靠邊站,“就只有它,最能凸顯廣東點心餡料追求‘爽’的特色。”他指出,為求鮮爽,豬肉餡料多會混入鮮蝦肉,比例各半;又會切成大小相若的方粒,徒手將材料發打至起膠。
人手打膠 留住神髓
“用機器絞碎,雖然可以更快起膠,但代價是丟失食材原有的爽勁。”為保留神髓,現時點心部主管王嘉琪堅持到底,每天把前臂當成摩多,高速繞圈發打;加入香菇粒和大地魚粉調好味後,他隨即包製燒賣。只見他兩手並用:一手把餡往上推,一手輕輕合攏皮的邊緣,直至把餡包起來,“收口千萬別太緊,可以露一點餡,與皮邊黏在一起便可以了。”他一邊唸唸有詞,一邊為燒賣唧上一小坨膏蟹蟹黃點睛,然後三四成群地放進蒸籠,“還須‘心中有鐘’,抓緊蒸的時間。不時移開籠蓋檢查,餡料便脹不起來。
“你看,燒賣既像石榴,也像冬日梅花,也如古人所喻的紗帽,真有趣!”當廚前在大學修讀藝術系的王嘉琪師傅,是業內少有的年輕臉孔;而他對點心的生動想像,不難讓人充分感受廣東點心的靈魂。雖然此刻急凍魚肉燒賣當道,隨處可買,但我還是會特意繞道,吃這裏的切肉蒸燒賣。
從七錢至四両 13摺蝦餃
香港還是有好吃如昔的蝦餃、燒賣、叉燒包。
“師傅,常聞蝦餃是入門考題,一餃見真章;但做成‘任食’後,要如何保證隻隻完美?”才剛結束任食點心午市,摺過數百隻蝦餃,我不識趣地向酒店點心主廚黃禮賢提問。
“其實沒有特別做什麼,但客人還是喜歡吃,曾經有人一口氣吃掉8籠。”“就像平常,想辦法做得鮮爽、多汁。”黃禮賢回答問題,總是精簡,但卻讓人覺得真誠—一如他手捏的蝦餃,透薄餃皮白裏映出嫩紅,沒有加入繽紛的胭脂粉、啞黑金,或者新奇如陳皮、黑松露或柚子胡椒調味。咬破飽滿的蝦餃皮,微燙鮮汁緩緩溢出,讓席上誰也吃得開心。
這才是讓我們親切的滋味。
黃禮賢小時候也很常吃蝦餃。但出身點心世家的他,指出今昔風貌不盡相同,例如以前蝦餃每隻七錢(約44克)重,講究“一口一顆”的精緻,現在一般四両(150克)重,增大了三倍,追求“啖啖肉”的滿足;舊時用新鮮蝦,肉較碎散,現在多用急凍蝦,大而完整;昔日師傅會自煉豬油作餡料油膜,現在潮流講健康,“我也轉用植物油脂了……總之,蝦餡鮮爽、多汁,有達到我的要求,客人又喜歡就可以了。”這是黃禮賢的理由:點心應是與時俱進,“用急凍蝦不是萬惡!好處是品質穩定得多。”他強調,倒是細節如汆水、加鹼水、冷藏等,能讓蝦肉變爽的功夫,一概不能跳過。
環環相扣的滋味
調餃皮也有學問,黃禮賢叮囑:生粉不能放多,不然餃皮變韌;連澄麵撞入滾水,攪拌時必須慢,時而順、時而逆,以免起筋;最後加點生油,令餃皮更有亮澤。
至於傳統皺摺蝦餃的“13摺”、“蜘蛛肚”、“挽梳”等形態追求,大概他早已瞭然於心,笑言沒有刻意計算。“我看那‘彎月’餃冠才是最重要,奠定此‘蝦’是死是活!”他又補充,很多時師傅刻意讓學徒留待最後才學摺蝦餃,其來有自,“就像執筆寫字,人人手勢不同。我習慣用拇指和中指收捏,力最好使。若當初學壞了,就難糾正過來。”
及後放上七星蒸爐,黃禮賢也未敢鬆懈,“僅九成熟,剩下一成用餘溫燜熟,收穩汁水。”他解釋成就美味蝦餃的祕訣。
傳統蠔皇叉燒包 40年老麵種成就美味
富臨的點心譜,排序有點不尋常──“叉燒包”的位置竟然超越了“蝦餃”,排在最前。
而且,那是最原始紮實的蠔皇叉燒包。
這些年吃點心,不難發現叉燒包總往“西方”發展,也有着相同的模樣:包面有層牛油酥皮、用焗爐烤成,看起來像金黃小饅頭。被公認為潮流先軀的“添好運”創辦人麥桂培,曾憑藉一道“雪影叉燒包”而獲得米其林垂青。當時看着心裏覺得鼓舞,只是往後在設計簇新的點心店,吃着概念雷同的新派叉燒包,有時是驚豔,有時是失望;而且吃多了,難免會疑惑:叉燒包轉型後的發展是怎麼樣呢?
點心主廚林國威師傅的叉燒包給了我答案。當我用手掰開與其他舊式茶樓出品沒有太大差異的叉燒包時,很快留意到在一個網球大小的世界裏,竟藏有溫柔、鬆軟、光澤……雖然他的包子沒有“爆肚露餡”般先聲奪人,但略帶含蓄的若隱若現,表示皮餡比例恰到好處。如此外表、味道俱不陌生,做法卻明顯略勝從前。
在林國威的眼中,點心的真正進化,不是靠口味去創新,而是以傳統為基礎,嚴選材料,透過不斷修正製作工序,呈現理想中的模樣。他不諱言說,做叉燒包沒有所謂“方程式”,“畢竟傳統開口叉燒包的‘糖皮’,是用老麵種(即天然酵母);每晚經低溫發酵後的狀態,酸鹼度不盡相同,導致每次‘打皮’的手法,包括加水份量、時機、快慢節奏等,必須視乎當日溫度、濕度及時調整,蒸出來才會鬆軟不黏牙。”他點出了叉燒包易做難精的關鍵。
難在純粹 美在純粹
大概愈純粹的材料組合,挑戰越高。傳統的叉燒包皮材料,才只簡單如麵粉、酵母、砂糖、臭粉和水,“但每種材料都很會欺負人,就像麵粉,受潮便打發不來;若將價就貨用次等貨,顏色難免混沌無光,於是有人混入蛋白……”也未說那鎮店酵母──老麵種“小威”,用上40年光陰細心培育;只是現在很多店家為求快捷、量產,於是改用速發酵母,做成“依士皮”,坊間泰半叉燒包也從“開口”逐漸變成“閉口”。
餡料亦如是。把叉燒手切成“指甲片”,對林國威而言份屬基本,“最重要是將叉燒餡‘推’至起膠,然後才釀進包裏。這樣餡子才濃稠適中,不會透底如‘滿缸紅’。”
包子常予現代人粗獷、飽肚的第一印象,但林國威在處理時卻展現驚人的細膩度,“我也把餡料常用的乾蔥油,換成蒜油。”訪問尾聲,他跟我分享叉燒餡特別好吃的原因。
這樣子舊中有新、新中有舊,想來打動了不少老茶客的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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